2002-11-05 00:57:42尚未設定

秋天的游泳池





















下午三時,島嶼東邊的女子中學裡的空曠穿堂,空氣中充滿著女子高中校園的氛圍,令人懷念。但我在秋天的過堂風裡守著一個百無聊賴的宣傳攤位,上課時間的攤位乏人問津,於是只好正對著不遠處青空下的藍色果凍般游泳池發呆,想像著果凍的厚度、彈性和冰涼。

不知道怎麼地,陽光下裝滿了水的游泳池總是很奇妙的有一種吸引人出神的力量,在一段觀看距離以外,會彷彿與夏天、青春、自在、活力這些光明的形容詞連接在一起。連文句裡[游泳池]這三個字的使用都不例外。

但此刻的泳池畔,出現一個女孩身影,為什麼沒有和其他人在一起?襯著遠處靛藍的中央山脈和遙遠傳來的上課熱鬧笑語,透明藍澄澄的游泳池突然顯得分外孤單巨大。她匆匆淋浴完畢,下了水,平靜穩妥的藍色水面開始揚起波紋,打亂下午三點夕陽裡的安靜水面。被建物阻礙部分視線的我只好停頓自顧自的想像,預期著聽見她嘩嘩的快速踢水聲,這個時間遠離同學練習的女孩想必是在認真地準備著比賽吧,那下水前一閃而過的青春身體形像還美好地留存在我眼角。但意外的,泳池邊泛起的漣漪卻是紛亂破碎的,女孩並沒有開始游動。

接著,握著紙筆和碼表的貌似女老師者出現了。女老師帶著一副午睡被打斷的憊賴表情,率性的在水道起始處的跳水台上啪地坐下,對著女孩大聲說了什麼話,不斷重複地點頭揮著手,那隨意的鼓勵卻顯得些許不耐和嚴肅。

於是我知道了,這影像是我十分熟悉的,一場遲到的游泳考試。

在女老師最用力且帶有威逼性質的一次頷首之後,池裡的漣漪怯生生地擴散了開來,然而不到幾秒,漣漪的規律秩序又被打亂,老師繼續射出嚴峻的目光,漣漪再度慢慢地產生,又突地斷裂破碎。我所看不見的建築物的陰影裡,女孩正無言地重複著身體對漂浮的抗拒。
但眼前的水道如此遙遠無邊,堅實的地面和池壁如此無可依靠,繫於一次次脆弱喘氣的生命如此無可掌握而微渺啊。這些恐懼難道都可以這麼輕易被跨越嗎? 或者,已經跨越過這些恐懼的人們可以輕易就忘記了當時的掙扎嗎? 我不禁憤怒了起來。

再不能逃,唯有一戰。看似美麗的泳池,此刻或許是一個巨大無邊的戰場,此時只有絕望恐懼的自己,但卻再不能如往常般轉身躲避耍賴。

漂浮、站起、再漂浮、又忍不住站起,女孩仍然勉力不斷將年輕的臉頰觸近水面。然而,每一次傾身向水都必須思考十秒鐘,重複抹臉、清理耳鼻、拉緊泳帽的動作,然後調整呼吸,放鬆四肢,想像自己是一條活在水中的魚,才慎重埋頭下探那藍色。

女孩每一次努力,泳池消毒水的酸澀氣味就髣彿在我鼻尖前重現。那水面的心跳和絕望竟然如此真實貼近。

回想起來,七年前的泳池邊似乎總是複雜和憂慮的心情,恐懼隨著更衣、沐浴和熱身運動等儀式不斷累積,然後在脫掉熟悉的眼鏡、戴上陌生而充滿橡皮味的蛙鏡、雙腳涉入冰涼的水面到達頂點。我憤世嫉俗地為自己解釋著:我有我自己適應水的節奏和方式人各有所長,不應勉強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超越或是挑戰恐懼是不自然的,我追求的是一種自然自在的生命,所以,學不會游泳就不會游泳,不會換氣就不會換氣,不要痛苦地勉強啊。由於放棄努力,我的游泳考試最後拿了不及格,但仍對那些努力憋氣憋過二十五公尺考試距離的同學們搖搖頭頗不以為然。

這樣的生命態度果然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啊!七年後,那些憋過二十五公尺的「堅毅」的同學們,聽說一個個都達到了漂亮優秀的成就,而初入職場的我也終於面臨了真槍實彈的考試,在責任的大池中掙扎,身邊快速且熱鬧地游過一個個同伴,沒有人留意我徬徨憂慮的身影,或者想起他們初初入池的驚慌。然而,我無法像七年前那麼理直氣壯的拒絕規則,此刻似乎沒有轉身說不的權力,我想我必須傾身向水。

下課鐘聲響起,我收拾著攤位,女孩已經結束漂浮練習,開始打起漂亮的水花,以慢慢的速度劃向藍色果凍的終點。最後,中氣十足的女老師終於闔上筆記簿,女孩也離開水面,彷彿鬆了一口氣但又有點愧疚似的跑進更衣室,準備回到教室裡同學的氛圍中。我終於聽出老師離去前留下的話,似乎半是勸慰,半是勉勵,「記住了,別人做十遍,你就要二十遍。」老師說。

著實很想知道,在老師曬得發亮的率性中,是不是也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膽怯的自己,是不是能體諒那無數個十秒鐘的掙扎? 或者,她不曾面對水面而膽怯過? 而換作是我,如果回到當年的泳池中,是不是也有如女孩般勇敢堅持超越自己的毅力? 還是,不論如何都決定抗拒與放棄到底?

不願接受別人賦予我怯懦的刻板印象,卻也不否認消極是我的生命基調。現在的我仍然固執地認為,「超越」自己並不是永遠都正確,選擇接受或轉身也不應受到責難和鄙視,它們都只是每次獨一無二的決定。

鼻尖似乎開始感受到水面的刺鼻消毒水味,幽遠的水聲也彷若在空蕩無人的空間裡傳遞,至少此刻,我是在準備深呼吸,用自己的速度向水的那一頭躍進。





2002/11/4

圖片取材自某國小的教學網頁。喂喂~對不起,小朋友,我真的忘記你們學校的網址資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