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18 18:26:37

愛如死之堅強

前言:馬勒的音樂是以死的神秘來訴說愛的永恆和無限……

   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出生於波希米亞,雖然絕大部分的時間生活 在維也納,但從他的創作歷程和風格來推斷,馬勒是十足的「波希米亞人」。他的靈魂被不安和漂泊所佔據,他的音樂是流浪者之歌,殘缺與黑暗,又馬勒所處的年代正是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交替之際,他的交響曲譜出「世紀末」的悲觀,如果再加上他猶太的 血液,等待彌賽亞的「末世」情結,更是介於生與死的掙扎中。

美是奇蹟,美是自身

   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國作家,著有《惡之華》)說道 :「他找不到任何會剌激他病態想像力的東西。除了罪惡不可避免的形象,陰影中魔鬼 的眼睛或燈光下梅薩里納閃閃發光的肩膀,他什麼也找不著;除了純藝術,什麼也沒有。所謂純藝術,我是指邪惡的特殊美,可憎事物內蘊的美。」美究竟是什麼?也許,美 永遠是個奇蹟。那我們有沒有可能通過何種途徑去創造或感受美的奇蹟?事實上,我們 根本就不能體驗到憧憬和驚訝的喜悅,說得明白些,我們不可能經由與藝術毫不相關的 途徑去感受奇蹟,那麼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只有通過作為奇蹟的美,才可能通往奇蹟。 換言之,美作為美,是現象學的「事物本身」(die Sache selbst),美不是一種美, 而是美自身。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如此說過:「美在哪裡?在我須以全意志意欲的地 方;在我願意愛和死,使意象不只保持為意象的地方。愛和死:永遠一致。求愛的意志 ,這也就是甘願赴死。」。進入馬勒的音樂,宛如走進了愛與死。他對美的追尋,是以 愛與死為欲求,關於愛與死的主題又是宗教和藝術的主題,因此,無論我們如何解讀馬 勒的作品,是宗教的或是藝術的,馬勒的音樂努力進入的是對美的奇蹟的發現。
   馬勒是多麼容易受傷,他的多愁善感,在他的遭遇與作品中相互重疊、滲透,他努 力的擺脫卻是深陷其中,如果記在樂譜上的符號是形式,那經由演奏就是把形式和內容 溶合為「一」,愈是強烈,愈是無法自拔。這就是何以馬勒常被人道為令人難以消受的 神經質——「瘋子」的理由吧!
  
愛與死

  馬勒寫給愛瑪(馬勒之妻)的信中說道:「願我的生命賜福予你,讓我們之間的塵 世愛(它必定是高潔的)引領你昇華、超越,最後到領悟神性的境界;並靜靜的向我們 永恆不渝的愛致敬」(基本上,我覺得只要這世間還有不幸存在,我們就不可能真正快 樂)。希望你瞭解,我的愛瑪,這也是我今天所能告訴你的一件事(也許這是顯示我對 你的愛何其神聖的最深沈方式),因為,有時我是如此接近瞭解我的終極所欲,因而感 到意味深遠的快樂。」馬勒對愛越是強烈,越是感受到愛的張力、急迫,愛令人無法抗 拒,但是愛的神聖性卻告訴人,我們不可能懂得愛,愛使人變得軟弱,如聖經所言:「 愛如死之堅強。」(聖經〈雅歌〉第八章第六節)。有誰能抗拒愛呢?沒有,正如無人 能倖免於死亡。在死亡之前,生是軟弱,且不堪一擊。死是神秘的,沒有人告訴我們有 關死之種種,沒有人死了以後又回來告訴我們對死之體驗,同樣的,愛給馬勒的張力, 宛如死一般的神祕。
   界限告訴我們關於無限的存在,死是通往永恆的門檻。馬勒的作品是以死的神祕來 訴說愛的永恆和無限,說馬勒的作品充滿了神祕的氣息,不如說馬勒想通過對死的神祕 的窺探來換得對愛的親近。說死意味著說生,有生才有死,生通向死,死是對生的否定 ,生則以死來完成。
   馬勒渴望著:「我要把我們兩個從我們自身超脫出來、昇華到可觸及永恆和神性的 境界。這也就為什麼我們能合而為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馬勒的確是神經質的, 理由很簡單,「正常」人根本就無法接近於神秘,「清醒」的人無緣於愛,柏拉圖言「 愛是神聖的瘋狂」,所以誰要想懂得愛,除非他往瘋狂裡跳,不然,他沒有資格談愛。
   基督十架的死難,即是通過死來說愛,愛如死之堅強;基督的十架事件,死與愛緊 密的聯結。弔詭的是,以死說愛,愛竟成了可知的,死也不是難懂的;相形之下,哲學 家就生來談論愛,則顯得格外的蒼白和可笑,哲學規避死的談論,正顯示哲學的無能為 力。

我們為何存在?死後是否依然存在?

  馬勒曾經表示,〈第三交響曲〉的標題應該是:「我們為何存在?我們死後是否依 然存在?」這裡絲毫沒有說教的氣息,恰當的說法是:具有語言神祕意味所顯示的是本 質上的宗教性。如果生與死是宗教的一般課題,那馬勒的音樂也就是十足的宗教,音樂 成了馬勒試探存在與死後的宗教,也是歌誦的藝術。馬勒是十足的宗教家,他的死被愛 瑪兒看作是殉道者,理由無他,只因為馬勒終身要表現的音樂只能以犧牲為代價,馬勒 用不可能的方式來進入不可名狀的神祕,其結果是消溶在無限之中,〈亡兒輓歌〉和〈 大地之歌〉是他所有作品中對死的沈澱的最深刻之詮釋。馬勒對於「九」的禁忌已不是 迷信的問題,而是他一貫對死的敏感和領悟,「九」與其說是禁忌,不如說是個神祕的 象徵,象徵著界限,述說有關生的界限和死的臨近的信息。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 都通不過「九」的門檻,「九」成了生之盡頭,越過此,即是死之臨近。

由死入生

  由於馬勒總是逼近對死的澄明,〈第六交響曲〉更是令人感到窒息。這首題為「悲 劇」的交響曲不是尼采筆下的酒神精神,馬勒根本就沒有在毀滅和黑夜的挫折中給任何 肯定或否定。這是馬勒所有交響曲中最難懂的一首。與〈第八交響曲〉的「千人」相比 較,馬勒在「悲劇」對死亡所帶的姿態是無動於衷,或著馬勒想用比較冷冰的方式去面 對死亡的神秘。可是到了「千人」,馬勒的感情明顯看得出是按耐不著了,這回是以浮 士德的姿態注入熱情,為死後的皈依做好準備。〈第八〉的第二樂章的晚鐘響起,宛如 提醒人們放下手邊的工作,大地也需要歸於安息,憩息象徵了安撫的力量,在寧靜中安 享救贖,寬慰受苦的心靈。〈第八〉可以說是「為所有的時代所寫的彌撒曲」。〈第八 〉的第一部出現了葛格果利的聖歌,但馬勒卻在第二部以「浮士德的不朽靈魂」詠出「 神秘的合唱」的境界,毫無疑問的,死亡仍然是馬勒的主題,但可以看得出一個事實, 馬勒不是以死來說神祕,而是以神祕來駕馭死,正像晚年歌德所做的那樣。(註一)

你能忍受這種張力嗎?

  馬勒表示:「看得到界限的工作,無疑會聞到死亡的氣味,倘若在藝術上亦如此, 那麼我不論甚麼情形,都無法忍受下去。」。死是一種「告別」,人的存在感受無不受 此命運所牽制,馬勒在〈大地之歌〉和〈第九交響曲〉「先預支了結果」(馬勒語)。 〈大地之歌〉是馬勒一種新的嘗試,中國風味是一種「另類」(alterity)的象徵,宛 如死對人的生是「另類」一般,中國詩人「詠大地的悲愁之酒歌」,處處聞到「生既 ,死亦瞑瞑」。充滿痛苦的現世使馬勒遙想著可望而不可及的美麗世界,換言之,馬勒 的分裂是現世的分裂,不協調是生與死的不協調,〈大地之歌〉附有第六樂章「告別」 的標題,告別是生與死的即聚即離,暗示著現實分離是殘酷的,然而卻又是證實不可分 的真實。關於〈大地之歌〉的「告別」樂章,馬勒曾詢問他的學生和友人華爾特 (Bruno Walter):「你對這闋樂章有何看法?是不是真能夠忍受它?它會不會真把人 逼上自殺的絕路?」對於死對生的壓迫,和生對死的抗拒,與馬勒有過同樣嚴肅思考的 人,能忍受得了這種張力嗎?
   〈大地之歌〉的六首歌曲隱含著完整的交響曲樂章,也就是說,其實它是一首龐大 的交響曲的集成:第一交響歌曲即是第一樂章,奏鳴曲式。第二交響歌曲即交響曲第二 樂章、慢板。第三、四、五首交響歌曲即交響曲第三樂章,Scherzo,Trio,Scherzo。 第六交響歌曲即交響曲第四樂章,Finale。 馬勒藉由這六首交響歌曲,很嚴肅地探討了 不是對立而是互為辯證關係、不是兩極而是環環相扣的生與死的問題。所以〈大地之歌〉 不是廉價低俗的標題音樂,而是一位世紀末偉大作曲家自傳式的告白。
   第十號交響曲算作是馬勒的「未完成」,同樣是一首有關死亡的音樂,但卻聞不到 對死的恐懼,反倒是平靜、安祥、釋放充塞於音符中,尤其是第三樂章草稿中就寫著: 「神啊,神啊,為何把我捨棄?」(聖經〈馬太福音〉第十五章第三十四節)。這句話 是基督嘗到死味的掙扎,表明把死交託上主,在上主那裡,死意味著基督的工作的完成 。馬勒的平靜不是他成功的越過「九」的命運,而是跨過了死的門檻,嘗到死味而不再 對死有懼怕,反倒因為死的無以抗拒而更認清生的奧祕。馬勒似乎掙脫了死亡的桎梏, 至少死對他而言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的沉重了。
   第十號在快結朿前,馬勒用了葬禮所使用的低音鼓,一聲一聲的敲打,宛如送葬進 行時的莊嚴和肅穆,好似在告訴我們他己走到了盡頭,果然,不久馬勒留下了「未完成 」即離世。據愛瑪說,馬勒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是「莫札特」,如果說莫札特的音樂是 天堂般的快樂,那他是在告訴我們馬勒不再對死恐懼,而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擔,以快樂 的心情迎向另一世界。

全人類的謎

  生與死的神祕作為「謎樣的關係」,不是猶太人的謎,也不是波希米亞人的謎,而 是全人類的謎。只是馬勒的猶太人和波希米亞人的雙重邊緣和漂泊的血液,恰好構成對 生與死的「謎樣的關係」的似曾相識,音樂是他去感受這高度張力的似曾相識。我對馬 勒的忠誠和痴迷,正是因為有著馬勒般的似曾相識,在身分認同上,也在內在精神上。
   我們或許可以認同辛諾波里(Giuseppe Sinopoli,現任德勒斯登國立管絃樂團指 揮,曾指揮「馬勒全集」)的話說「馬勒的音樂不僅僅是音樂」,我願加上一句:馬勒 的音樂是哲學,也是宗教。馬勒如此說道:「我本身非得藉音樂,或者說是交響樂來表 現不可的必然情勢,源於在通往『另一世界』的門前之際,我迷惘的知覺產生了明顯的 偏向。所謂的『另一世界』即是指事物不再因時間與空間作用而分離的世界。」

· 註一:晚年歌德病重,仍著手於《浮士德》的寫作,越是逼近死亡,越感無力,只能求 助於基督教神祕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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