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病了
我揀了一片落葉。
枯黃,養份全失。
湊往鼻間,那兒有股味兒說著訊息。
我往前走,等著他。「怎麼樣?」
沉默的他,手中也把玩著一片落葉。
樹種不同,但同樣枯黃。
他搖頭,輕輕的。
哼笑一聲。「你記不記得,那部電影?」
我沒答話,我很清楚他在想什麼。
但,怎麼可能。
「風變了。」
他跟上來,擔憂著仍掛在樹上的葉,舞著。
「時候到了而已。」
我頭沒往他那兒撇去,只道他是婦人之心。
他卻急急拉住我。
「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或許是我們的錯?!」
風頓在我們身側。
葉卻驚嚇舞著、泫般落下;若它有眼,淚珠也成串。
我反拽著他往前走,一步山河,二步大樓,三步草原,四步涸溪。
五步……我要他看,他那雙仁慈的眼,究竟看見什麼。
朋友們被斷了角,睜著悲傷大眼,殘喘問著:「什麼時候開始?」
什麼時候結束?
「這是我們的錯嗎?」
六步凍原,七步冰河…沒有山,朋友們載浮載沉。
「這是我們的錯嗎?」
八步山林,我帶著他數著千位朋友們的年輪。
「這是我們的錯嗎?」
九步農場,朋友們小小的身軀,有著四隻以上的膀子、三隻以上的腿步著。
「這是我們的錯嗎?」
十步,這裡沒有姓名。
只有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朋友們的,聚屍地。
沒有氣味卻顏色繽紛,百員聚集卻鴉雀無聲。
這,是我們的錯嗎?
他面上未下傾盆大雨,眼裡卻是萬丈深谷。
「大爆炸的時候,我們沒有阻止。」
他沒看我。聲音幽幽在此刻寂靜竄出,默默拉起我的手,邁出一步、兩步。
「藍綠藻蠢蠢欲動時,我們沒有阻止。」
小小的東西,在清澈的蔚藍裡頭,慢慢的、慢慢的玩著遊戲。
「冰河時期少了一堆朋友,我們沒有阻止。」
冰結的長毛象,無法從我心中抹滅的一幕,
總讓我看見腕龍時忍不住咐思,若牠們同時存在,將會如何。
「爬行動物出現的時候,你好興奮!」眨也沒眨,那淚奪眶。
「本來安慰自己的,地球或許就走到這裡,可能再睡個幾年,
可能再一次爆炸才有再一次機會……你還記得你興奮到引起大地震嗎?
「結果發現海底,那些傢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擴大成這麼大的一個規模。
「恐龍、巨齒鯊……猿人。」
直接跳到重點,他轉身,將眼底的悲傷倒向予我。
「你發現他們懂得用火,你發現他們或許有我們的智慧。
你查覺他們完全不屬於整個自然生態體系的一環,他們能獨樹一格而不被劃規。
「是你、是我,沒有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是我們造成朋友們的死亡,
是我們讓一切可能回到大爆炸……」
「甚至大爆炸之前。」我打斷他。「大爆炸之初,大爆炸之後,藍綠藻之前,
那一切一切都沒有現在糟,都沒有比讓現在變成以後還要糟!
「人類是不正常的產生。你剛剛也說了,他們不屬於任何一個自然體系,
他們突出、突變,他們危害了每一個朋友的發展,甚至是海洋!
海洋是大爆炸之後的最佳傑作!現在你看看它怎麼了!
它已經沒辦法再保護我們任何一個朋友了,更因為人類有它這個把柄可以要脅,
海中的生物不是只能選擇自殺就是任人宰割!他們要海,我們就給他們海!」
我甩開他的阻撓。
從空中一拉,酸雨下降。
振臂一揮,龍捲狂風拆屋解樓。
再來不用我,海洋早已受夠。
自我毀滅等同自我救濟的訊息,由風告訴葉,
由葉告訴貓,由貓告訴魚,由魚告訴海洋。
海洋等於雲,海洋等於雨,海洋等於河。
動物、植物,需要水份的朋友們,都已完整接收。
大家只是在等著這一天。等著訊息繞完地球一週。
爬行的小型朋友,躍進水溝了結生命。
游泳的中型朋友,條上岸來曬乾自己。
深海的大型朋友,撞上海底山壁。
剩下的,交給來自海洋的救贖,沖刷一切之後,即使所剩無幾,
生命最初的藍綠藻,都能夠再幫朋友們重建另一個自然生態。
沒有人類的自然生態。
他追上了我,單腳一掃,晃起浪花救了一家三口搭上屋頂。
「你該讓朋友自己去做選擇,這個地球是他們的,從來就不是我們的!」
我大掌一拍,將堵水的樹木斷去,一家三口又慘叫隨波逐流。
「像你說的,我們沒有阻止,所以我們有這個責任!」
丈夫抓著妻子,妻子抱著孩子,我輕輕一彈,
那丈夫被迫放了手,眼睜睜看著孩子滅頂,妻被浮木撞擊,沒有呼吸。
「放任他們繼續下去,他們在謀殺海洋,他們也會跟著海洋一起滅亡,
自然生態停止運作之後,自然會繼續開始一個沒有人類的生態。」
那丈夫沒來得及深痛欲絕,我反手一拍,大浪湧起,他卻死命抓著破牆殘瓦。
「等著被殺慘死,預知結局的都寧可搶先自殺,這是生命的尊嚴。」
「那也是生命。」他的語氣突然莫名緩了下來。
「茍延殘喘罷了。」
那丈夫與水流成平行,怎麼可能只是破牆殘瓦,能助得他……
「生命的尊嚴是死得其所,但為延續而奮鬥。
我們沒有阻止,那是因為我們知道,自然它想這麼發展。」
他話完畢。
沒有預兆,雨勢漸歇,水流退去。
天空陸地海洋自殺的朋友們,停了動作。
「你做了什麼?!」
他的表情像是早知道,預謀在先。
「我沒做什麼,是你的心你的眼,塞進了充滿仇恨的朋友們,
你也影響了他們部分。你忘記了,我們不是這個星球的主人,
我們甚至連意見都不該給。」
我揮手、拍擊、震地……自然界再不理會我。
若非他們任一物種,有毀滅人類的意思,我無法更無權去操縱這場戰局。
人類與自然最大的不同,就是自然界有其一致性。
我問他們,想要結束嗎?
我要他們,將訊息傳播出去。
現在,有其異聲,告訴我,他們想要生存。
自然界很大,訊息走完一遭,也只是傳遞,未能回收意見。
現在,謀殺到了一半……只要有任一物種投反對票,人類就有活下去的權力。
「那部電影,你還記得嗎?」
我沒有理會他的問話。
冷眼看著,那丈夫被人救起,災後的溫情聚結成團,離開那片破牆殘瓦。
「基努李維看見人類的愛,決定再給人類機會。」
我們雖與電影中的基努李維同等身份,但我們比電影中的他,看得更多。
所以,那人類之間的愛,在無法分予自然界之時,便打動不了我。
「一開始我們便沒有阻止,那就更不應該干涉。
我們對人類沒有愛,但不代表,這自然界的每一個物種,都對人類痛恨至極。
只要有1%的可能,我們都應該要試著去做。」
我很不甘心,但這個星球的主人不是我。
是海洋、是生物、是植物,是它。
是破牆殘瓦間的,那一株小草。
它的根,盤踞在鋼筋之間,與其共生。
它選擇伸出援手,救那丈夫一命,救了人類一命。
他牽起我往前走,一步、兩步。
沒再提起電影。沒再提起謀殺。
他帶我走到未來,那破牆殘瓦沒被徹清,那株小草,長成大樹,
周遭化做森林,植物界以他們自己的方式,重新洗淨。
自然界他們沒有苛責,只是聳聳肩,調侃自己,或許總有一天會後悔。
但在自然生態瓦解之前,他們會繼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因為人們總會在每一次災難過後,才懂得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