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校園裡，校長好、主任好、教官好、老師好，總常會聽到一句，「霍伯伯好。」

霍伯伯是名老兵，我進高中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滿頭白髮，不過精神還挺好的，不到箭步如飛，卻也不致於步履闌珊。我不知道霍伯伯的名字，反正大家都這樣叫他。

霍伯伯在學校裡負責照顧庭園景觀，每個年代，每個週末，總是會有好些人圍著霍伯伯在花房裡聽他講述花的故事。他用著不知哪一省的腔調，緩緩述說著從士林中學，到中正高中，每一株花花草草的往事。

霍伯伯孤身一人在台灣，那個年代，臺灣四處可見這樣的老兵，我們不覺得奇怪，也不會對他們投以特殊的眼光，那是大時代的故事。霍伯伯的花房就在行政大樓後頭，他的宿舍就在旁邊，小小的一間斗室，除了一張床，就是簡陋的衛浴設施，他的著名鋼杯打著各式各樣菜餚，同樣的，不同的年代，也總會有不同的學生，坐在他的床邊，陪著霍伯伯天南地北聊著萬里以外，屬於他童年時代家鄉的往事。

霍伯伯有一次出了小車禍，他的斗室貼滿四面八方來的慰問卡片，他住院的時候，訓導處得在每天朝會上例行報告霍伯伯的傷勢發展與身體狀況。他住不慣醫院，回到學校里，看望他的人多到訓導處出面維持稚序，希望我們短時間內不要再去打擾他了，年紀大了，傷勢總是好的慢。在他傷還沒好的時候，發生一件事，讓我永生難忘。

每年畢業典禮，總有學生偷放鞭炮，一代傳一代，年年抓不著。偏偏我畢業那一年，放鞭炮的人被活逮。訓導主任老鷹非得記人家兩個大過不可，說是觸犯公共危險罪。

霍伯伯拄著拐杖，由兩個學生扶著，炎炎夏日，一步步穿越長長的集會廣場，來到訓導處，教官室年輕的教官看到，立刻迎了出來，讓霍伯伯走進主任室，「小孩子不懂事，您就放他一馬吧，都要畢業了，寫個悔過書就成了，主任！看在我的老面子上行嗎？」

闖禍的男生在訓導處低著頭不吭氣，嚴厲的老鷹沉默又沉默，霍伯伯繼續說著，「小孩貪玩，沒別的意思，咱們都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放過他吧。」

訓導處內鴉雀無聲，老鷹終於接了一句，「楞著幹麻，還不謝謝霍伯伯！」

我只知道最後是由老鷹扶著霍伯伯一步步走回花房，一旁五層樓的教室，每個窗台都擠滿了人，「老鷹攙著霍伯伯回花房。」

「有什麼事找學生叫我一聲得了，還走這麼遠的路，腳都還沒好呢！」

霍伯伯依舊柔聲的說，「你可答應我了，放他一馬了，小孩子嘛，淘氣是一定的，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

那位男生就是被霍伯伯在記過邊緣，硬生生給搶救下來，當年，前後屆的學生都記得這個故事。

大學畢業要出國前，我記得我還回了學校一趟，去花房看了霍伯伯，他車禍的後遺症還在，老人斑布滿了整張臉，依舊照顧著花房的植物，還有新闢花園的景觀。依舊有學生圍著他霍伯伯長、霍伯伯短。霍伯伯看著我只覺得眼熟，「你們都是好孩子，從咱們學校出去的學生都是好孩子。」他帶我去看水池，「魚都被隔壁小學的小朋友撈光了，我實在追不過他們，所以現在就不養魚了。」

我笑著，「別追了，追什麼追，由他們去，長大就知道自己錯了。」

霍伯伯滿頭銀髮對我溫柔笑著，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個笑容。

二十多年又過去了，我想霍伯伯應該在世界某個角落安穩的休息著，我那一代的中正人，可以不記得所有的事，但一定都記得花房的霍伯伯，曾經帶給我們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