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安寧筆記(五)-- 安寧病房
漸漸的,她不想花力氣從床上爬起來,坐到帶輪子的椅子上,推到廁所,再吃力的站起來,坐到馬桶上了。她逐漸習慣在床上上廁所,然後讓越傭幫她清理。
她也不願意每天花個半個鐘頭的時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她的《娘家》、韓劇或是日本電視冠軍了。想讓她坐著輪椅出去轉轉,她也不同意,因為,她說很痛很痛。止痛貼片三天一換,止痛藥六個小時一吃。
我特地去買了一台馬力超強的生機飲食機,簡稱「果汁機」啦!她從每次喝一杯、三分之二杯到半杯的量。對,我回北京處理事情前,她可以每四小時喝約莫半杯的量。
我回北京半個月處理交接還有宿舍整理事宜,走的那天遇上肯定在歷史留名的《莫拉克颱風》,延到八月八日才走。出門的時候,我媽坐在床上,自己端著杯子喝著溫豆漿,神清氣爽的跟我說了兩句話,「知道,你快走吧,快趕不上飛機了!」
在北京打了幾次電話回來,答案都是維持現狀,不好不壞。我老闆在北京問我時,我還很篤定的跟他說,「情況沒有變壞,如果是這樣,應該會考慮再做一次栓塞。」
我當時是真的這麼想的。
八年的家當,把我整的暈頭轉向,帶著我的兩個秘書,翻天覆地的打包著。回台灣的日期一延再延,最後訂的是八月二十六日,不再延期。因為我在二十二日晚上,接到我弟的電話,我媽失禁了。
我有點傻住,然後再告訴我最近的一次驗血結果,肝功能等指數又回到原地。我喔了一聲,「可是,上一次驗血的結果不是很好嗎?…才半個月,太快了吧!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整體情況都非常不好,看能不能熬過農曆七月。」
二十六日下午兩點到的家,我去看躺在床上的媽媽,跟我回北京那天看到的媽媽,幾乎已經是兩個人了。瘦到皮包骨,隨時隨地嘴巴都張的大大的,自己沒辦法翻身,每半個鐘頭叫一次越傭的名字,說她要上廁所,其實五次有四次都沒有,越傭只好不斷用更換紙尿布的動作讓她安心。我弟當晚回家後,我才知道,從失禁那天起,我媽就拒絕吃藥了,進食也只剩下小小三口的量,也沒四小時那回事,她不是不吃,而是吞咽不下去。
「不吃藥是什麼意思?」我問我弟。
「媽說她不痛,所以不用吃藥。」
「你也認為她不痛嗎?」我淡淡的問了一句。
我當然不認為她不痛,她就是放棄。雖然她的臉上真的沒有痛苦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茫然。隨時隨地,茫然的看著你、看著天花板。睡睡醒醒,醒醒睡睡。
她開始白天夜晚的不睡覺,到了半夜,更是一晚上的口中唸唸有詞。我弟說,我媽患聽,所以喃喃自語。我真的懶的回應我弟的講法,老師當久了,大概都比較不食人間煙火吧。子不語,怪力亂神。現在是農曆七月,老娘很難不怪力亂神。
二十七日我阿姨來時,我媽問阿姨有沒有把她交待的事情,跟我弟弟說。然後再把後事交待一遍,這次多了一項,「家裡不設靈堂。」
我一楞,也沒吭聲,我阿姨說,「你媽肯定怕你們麻煩,又要上班又要辦這辦那,搞的暈頭轉向,所以才說不在家設靈堂。」
我媽有兒有女,不在家設靈堂,在哪設?殯儀館啊!那怎麼行呢!
二十八日我阿姨問我媽為什麼不吃藥,我媽說她不願意吃藥,不是不痛,而是她想早一點走,所以不吃藥。她現在不想講話,什麼話都不想講,就只想早一點走。我阿姨開始哭,我在旁邊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離開房間,讓他們白髮蒼蒼的兩姐妹,可能是最後一次的對話。
當天晚上,我媽排了一灘血。醫生說,目前無法判斷,看半夜狀況,結果一夜無事,隔天早上七點,再度排血。我們便把我媽送急診,中午就進了安寧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