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討論男人，難，因為怕得罪男人；要討論澳門的男人，更難，因為更怕得罪澳門的男人。原因？答案請在本文找。

　　至於難處，則在於要討論或描述澳門的男人，我們必須先找到澳門人的形象，可是，澳門人有什麼形象？有什麼性格？這又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問題。

　　說這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問題，還是因為比較。是人的都知道，一旦比較問題便出來了，可是，不比較，問題更大。不信，你看看澳門人過去的形象定位，幾乎都是在和香港人比較以後得出來的，最常用來描述香港人和澳門人的正面形容詞都是這樣的：「香港人拼博、進取、腦筋靈活；澳門人和善，講究集體，不崇尚鬥爭。」而描述同一堆人的負面形容詞中，聽得最多的則是：「香港人現實、拜金、愛走精面；澳門人怕事，沉默，不敢表達自己。」所以我一直懷疑，如果沒有形容性格突出的香港人的那一堆詞語，澳門人會怎麼形容自己。也許，澳門人有的，就是那種不與他人作比較時便會顯得模糊的性格。

　　回頭說澳門的男人，如果以一個女人的角度來說，又或是以一個女人的期望和需求來說，唉！我第一句想到的也是一句性格模糊，原因是所有用來形容男人的套裝形容詞，不管是正面還是負面的，好像都不能直接套用到澳門男人身上。如果我說澳門的男人剛強、上進、夠拼搏，好像沒有足夠例子說服自己；如果我說澳門的男人溫柔、體貼、夠浪漫，又好像有太多反面例子否定自己的說法。拿已經公認的不同地區的男人形象來比較，就更難找到可資識別澳門男人的特點。像會燒菜燒飯做家務好好服侍老婆的上海小男人，在澳門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日本韓國那種對女婆在銀行工作賺錢買花戴也會覺得沒面子的大男人，又好像沒幾個；法國男人那種講情趣玩情調和懂調情的男人在澳門更是沒法找，美國男人那種寬裕大方尊重女人決定的男人，同樣是澳門的瀕危絕種雄性動物。

　可是，不要誤會，我不是想說澳門男人一無是處，相反，我覺得澳門男人的強項還是挺多的。首先，澳門男人大多數時候都是喜歡勤勤懇懇認認真真的，在辦公室裡的大多數時間，澳門男人願意埋頭苦幹的連續時間一般都比女人長，只是偶然需要娛樂，這些娛樂，通常都是找個未婚的女上司和木納的男下屬來調笑，沒有大殺傷力成份。當然，說到辦公室是非，他們則會據理力爭，不會視之為女人的專利。

　　其次，澳門的男人都愛讀報紙。平日在酒樓咖啡室，超過九成男人，只要他們是和家人坐在一起，都會低下頭來目不轉睛的看報紙，任憑老婆在一旁嘮叨什麼，孩子在哭鬧什麼，那些男人都有本事若無其事的躲在油墨味中間做讀報份子。再次，如果不是和家人而是和朋友坐在一起，不少男人卻變得不愛讀報而獨愛說話，上至天文太空宇宙，下至地理地殼地心，大至特區國家民族，小至官員是非老闆壞事鄰居吵架，幾乎是無所不談無所不知，人人都是時事家事國事八封事的評論員。

　　只是，一旦換了場境，在真正給人說話的公開場合，包括論壇研討會普通辦公室會議，大家又會變得冷靜慎言甚至無聲不語，沒有幾個澳門男人會發表意見進行評論和提出問題，於是，作為一個一直在旁默默觀察男人的女人來說，我一直覺得價值混亂，沒法為我最親愛的同族男人定位，因為他們不是沒有識見與膽量，只是，應該顯示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隱藏，也許這是美德，也許這是智慧，可這也許是廣東人所說的「冇吉士」。

不知是不是在公眾場所經常受壓抑或自我壓抑，澳門男人好像特別愛穿短褲，我指的短褲當然是類似「孖煙囪」的棉質或尼龍及膝短褲，會露出小腿乘涼的那種。作為一直默默在旁觀察最親愛的澳門男人的我，實在無法明白這種短褲對男人而言有多舒服，我只知道澳門男人因為大多個子不高褪不長，穿了這種短褲實在是多難看的都有，尤其是穿了短褲以後還要襯上一雙綑有白線的黑膠露黑趾涼鞋，再輕鬆的「落街買飯盒」、「去街尾飲涼茶」或「過關北上消費」時的模樣，都在在令人想起婚後因為生活太美滿而自我形象要求極端墮落的中年男人。

　　最要命的是，愛上這種裝扮的澳門男人涵蓋了所有年齡層，春夏秋三季，這種裝扮的男人都多得令人防不勝防，滿街碰口碰面都是。可是，不要誤會我痛恨穿短褲的男人，我只是為澳門的男人在一旁乾著急，因為他們好像總不會穿上運動員或熱帶男人穿的那種可以清晰看到大腿肌肉線條的短褲，總要用不長不短來顯示他們的中庸或中間之道。

所以，我一直希望寫一篇「澳門男人性格模糊的社會學起源」，真的想考證一下澳門男人基因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現經初步的考證結果，發現可能與澳門所處的地理和歷史環境有關。

　　眾所周知，澳門北連祖國大陸，東面大海仰望著大哥哥香港。在祖國這個父親或母親的長期關顧低下，澳門和大哥香港一起成長，可是，澳門本來開埠先於香港，為什麼我們會習慣把香港看作哥哥？除了因為香港地域比較廣闊以外，這又牽涉到一個歷史問題，為什麼是一個歷史問題？因為在整個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期，各方典籍都沒有「香港人」或「香港男人」這個名詞，有的只是「居於香港的中國人」或「居於香港的中國男人」，具體考證資料在此不贅，考證結果顯示，從上世紀六、七年代香港經濟起飛躍上枝頭為亞洲四小龍開始，香港因為經濟成就驕人，在世界各地開始出現了「香港人」這個名詞，香港人的身份意識抬頭，因為東方明珠著實耀眼，從此，澳門人在贊許與羨慕的同時，也就甘於視香港為自己的哥哥。

有一個哥哥，還是人人贊許的成功的哥哥，這個看著大佬長大的弟弟的成長，不一定會因而特別順利。相反，像所有名人之後或名人的親屬一樣，家族中人的成就，有時候會變成一種特殊的成長壓力。這種壓力，有時是正面的，有時卻是負面的，而且，負面的時候甚至會變成陰影，影響著弟弟的性格塑造。就像我們遇見的很多具有這種背景的人一樣，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如果對自己要求高又看不開，很容易因為與卓越的哥哥比較而變得自卑，自卑的結果，就是有自大的可能。如果對自己要求不高又看得開的，則會對自己沒有信心，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怕出頭怕出事，只想生活在自己的小小字宙當中。澳門的男人，應該說，大部分都屬於這兩類。

一直以來，我們都沒有明顯的澳門男人公共形象，只有私下印象，原因就出在第一類澳門男人身上，因為他們很多時是上進的同時又自卑又自大，在公開場合沒有信心說出自己的看法，回到家裡或和自己相熟的朋友在一起，才會有安全感大說特說。而且，這種男人特別敏感，因為他心裡其實常常想著要勝人一籌，跟他交往，常常會突如其來的聽到一句：「你叻，你叻哂啦！你贏左啦！」這時，你才會發現這個人一直視自己為假想敵，又或是，他一直覺得你是個挑戰者，即使你自覺是隻縮在他懷裡的小綿羊。

　　還有，因為這種自卑又自大的男人很需要別人認同，一旦做了一件他自己覺得是很溫柔體貼的事情而你以理所當然的態度照單全收，忘了適時贊賞他或感激他，他可能會忽然大發脾氣，說：「你以為這是很容易的嗎？」

　　好了，遇見第二類澳門男人，則像看見他神態舒適自若的穿著不長不短的短褲一樣，你只可以在一旁乾著急，不管你覺得他多有才華多有才智，他就是做到一半就覺得可以了，就像你跟他說穿起短球褲的他雙腿有多好看，他也要選擇隱藏一樣，永遠沒有再前進一步或穿短一點的企圖和動力，一到了中間（像找到一份工、娶了一個老婆、生了一個孩子、有一間房子），他就好像沒有力氣一樣，像我們那些家庭式經營的百年中小企業，好像要永遠停在一點就可以了，生活就可以了，這樣子就快樂了，像男人那些短褲涼鞋一手挽飯盒一手搖鎖匙的輕快背影，可愛得讓人笑出眼淚，也中庸得令女人無奈。

說到這裡，你們明白為什麼我說怕得罪澳門男人了，第二類，你得罪與不得罪，結果都一樣，都一樣令人洩氣。第一類，女人就是真的沒有得罪的意圖而只是自我存在，已經可能構成得罪的表面證據，真的得罪了，還說了這麼多尖酸的話，罪名肯定大於七宗罪。所以，我的最大心願是：在一個遇見愛情的下午，遇見澳門男人的，第三類。

2003年4月17日原載《澳門筆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