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  手

文/林玉鳳 

    小時候媽很嚴厲，除了用潮州話說的“食飯啦！”“食粥啦！”，對我們幾乎只有問話，像：“做晒功課未？”“洗咗碗未？”多年後，她心寬話多了，跟我們說從前時會滔滔不絕：“銀行姐姐都認得我，次次交學費交到喊，你哋十兄弟姊妹啊！”我才漸漸明白也許是撫養的壓力，也許是傳統的家庭文化，母女之間的親密感覺，要用好多年來建立。

    第一次隱隱的明白母愛，是一次走失的經歷。那一年我大概五、六歲，媽帶着我和妹妹到紅街市，叫我倆在外等。我們等了一會就害怕，自己跑進街市內找媽，結果走散了，到她氣急敗壞找到我們的時候，她緊緊的拖着我的手，一邊拖一邊罵，那是我記憶中媽第一次拖着我的手。初中的時候，我曾經連續生病好幾天，某夜噩夢中驚醒，頭痛欲裂不斷嘔吐，媽說不行了，一定要去醫院。我永遠記得那個晚上，媽拖着我的手從馬場海邊走路到關閘馬路。那時路上沒有街燈，曾經有一輛車駛過，照出我倆的身影：媽拖着我的手，我靠在媽的臂上，緩緩的走着，走着，走着……

    很多年後，我們早離開菜園，爸剛退休，和媽在家過日子。一天晚飯後我們到西環堤畔賞煙花。離開時媽笑笑的，一手拖着爸，一手拖着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從容自在。爸離世以後，我常常自覺要拖着媽，她卻會在人多的街上突然甩開我的手，說“未老就要個女拖會被人笑”，那是她抗拒老去的孩子氣。今年初，她開始生病了，每次上街看病住醫院，一見面就會主動拖着我的手。四月中，她在極危急的情況下做過手術後昏睡，我們兄弟姊妹輪值在醫院照顧。我當值的那個晚上，她半夜蘇醒，拖着我的手半哭着說：“我平日成日話想死，其實我唔想，我好驚，好驚死咗見唔到你哋！”此後，每次在醫院，在家，在路上，媽總是緊緊的握着我的手，直至她離去的前夜，剛好也是我在醫院輪值，媽夜半咳嗽醒來，我過去握着她的手，她眼中有淚，卻沒有力氣捉着我的手。我心好痛。翌日，媽離開了。我只能再一次緊緊的握着她那微溫的手，就是她再無力捉着我，我也要拖着她，像小時候我們在紅街市走失時那樣。那樣氣急敗壞，那樣愛。 

文: 原載2017年11月9日澳門日報「亂世備忘」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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