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30 11:22:16aggartpra

高考抱女生就醫男生:想當老師面對簡單學生

  ■本報記者 李茂君

  黃子恒“一抱成名”。這位“中國最美考生”在高考前刻,抱起暈倒的女同學送醫,贏得廣泛贊譽;卻又在事後至今這一個月裡,經受“道德高分”與“高考加分”是否應該劃等號的廣泛爭議,以及“考前一抱究竟對高考發揮有多大影響”的質疑。他將自己“密閉”起來,拒絕諸多采訪,對一些事實性的出入也“無意辯之”。又在其間,經歷瞭病重父親的去世、所填志願的誤傳等波折。

  他本人究竟是怎麼想的?

  他究竟親歷瞭怎樣的事實?

  他對外界呼籲和爭議 “破格讓他上大學”,又如何看待?

  這個夏季,對黃子恒這位23歲的“大齡考生”而言,面對的不僅僅是人生第二次高考,更有因“一抱成名”感動國人而成為公眾人物後的種種考驗:潮水般的媒體采訪,接二連三的榮譽,以及一些熱心團體及人士的捐助。對這些交織而來的“身外之物”,他由逃避轉為面對,本能抗拒後又向理性妥協回歸。促使他一切改變的動力,都是對當下窘境的無奈以及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許。

  記者至宜賓的第3天才見到黃子恒,此前若幹次電話與短信他都不予理睬,見面後則不斷致歉,言談舉止禮貌得體。高校錄取在即,子恒為“川內高校遲遲不表態”而心懸。記者采訪瞭他“傢門口的高校”宜賓學院,校長汪明義表示:“雖然他分數差很遠,但我校願錄取他。這要省招辦支持破格,你們也從這個角度呼籲吧。”

  1、“其實抱瞭3次”

  對於高考首日子恒身上發生的事情,部分網絡報道將主要事實與情節描述為 “老師指派子恒抱身體不適的女生去就醫”,不少人據此認為“換做誰都會這麼做”。

  子恒起初對這件事“不願辯之”,後來告訴記者:6月7日一大早,班級同學們一起在老校區一個教室復習,等候共同前往宜賓一中考場。同學們有的翻書,有的背誦,唯獨女生雷小淼趴在桌子上,“不是瞌睡,從表情上能看出她不舒服,我當時就有點替她著急,後來就一直留心註意她”。

  臨近開考瞭,班主任鐘明全忙著給同學們發放準考證,子恒又看到小淼表情愈發痛苦,蹲在附近“頭埋到瞭腳尖處”。

  他預感不妙,立即抱起小淼,去學校醫務室。

  “我抱著小淼從班主任身邊繞瞭半個圈過去,我想他不可能沒看到。”子恒驚詫發現醫務室沒有人(因屬於考場警戒區,醫務室人員作為“非考方相關人員”而撤離出去),他才跑回來向鐘明全報告。鐘老師忙著發準考證,無法走開,當時也未料到小淼是非常嚴重地不適,便叫瞭兩位女生“過去看看”。一看,“大傢發現她整張臉都白瞭,情況很不妙。”此時鐘老師建議,將小淼“弄到外面警務室,再去外面買藥”。

  子恒又抱起小淼,到外面警務室,並立即跑出去買瞭止痛藥讓小淼迅速服下。

  略微觀察沒等到有效果,他再次抱起小淼,向校外飛奔,也即大量報道的那一幕。當時在現場的一位記者羅敏回憶,離開考還有20分鐘,突然一位身穿白色T恤的小夥子,抱著一位癱軟女生,滿頭大汗從考場飛奔出來,大傢都沒思想準備,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黃子恒抱著小淼往幾百米外的一傢醫院飛奔,附近做生意的幾位目擊者稱,當他張望著穿越馬路時,“懷中的姑娘兩度差點滑落下來,可見他已是非常吃力”。就在此時,一旁值勤的宜賓交管一大隊民警李偵等人發現瞭,呼喊:“快過來,這裡有車!”李偵回憶說:“女生渾身發抖,不斷呻吟,喊冷,表情十分痛苦。”警車搭載子恒開出幾十米後,民警才問他:“你是不是參加考試的?”得到肯定答復後,警察們將其勸下瞭車,子恒向考場飛奔而去,此時上衣已完全濕透,“像從水裡出來一樣”。警車開到醫院,等待醫生打針,“小淼越發抖得厲害,穿著厚重的外套仍喊冷得很。”恰在此時,她的父親雷世銀趕到醫院,這得益於班主任老師鐘明全的及時通知。“打瞭一針鎮痛,醫生說問題不大,我也覺得娃兒應該回考場。”雷世銀自己就是一名在個體診所上班的赤腳醫生,主攻內科、婦科和中醫。9點04分,警車駛回考場,雷世銀和鐘明全接力,將小淼背上4樓考場。

  就這樣那天開考前,子恒一共抱瞭小淼3次:從領準考證的地方到醫務室,再到警務室,又到校外。全過程共10分鐘,期間鐘老師因發準考證無法脫身,同學們也都在忙著領證、焦急進入考場。

  即將退休、教瞭41年書、見過形形色色學生的宜賓一中語文老師魏冰華向本報記者表示:“這個看似突然的舉動,恰恰是子恒同學品質的集中爆發。因為他簡單,甚至有點‘一根筋’,所以‘想得少’。如果換做別的同學,稍微‘多想一下’,可能就不會挺身而出。畢竟這是重要的考試,救治突發不適的學生,也是考務辦醫療保障組的分內之事,子恒不沖出考場也沒人會譴責他。他這麼做瞭,恰恰是簡單質樸,勇於擔當。”

  2、受影響瞭嗎

  黃子恒的高考成績是291分,班級倒數第4。雷小淼是527分,班級中上水平。班主任鐘明全查閱歷次模擬考試成績告訴記者:“黃子恒的成績確實出乎意料,少考瞭至少約100分;雷小淼倒是基本正常,對比平時約少考20多分,不過這個成績能走川內不錯的二本學校,她基本可以實現理想。”

  子恒語數外三科分別是71分、56分、40分,政史地三科分別為45.5分、49.5分、29分。這個倒數第4的分數是子恒從來沒有過的,鐘明全告訴記者:“他一般在倒數15-20名之間,而這個名次的學生就是三本線上下。平時題目比這次高考還難時,黃子恒考過430多分,這次高考題目偏簡單,可以說他平時考試最好的水平接近這次三本線的477分。”

  語文是子恒發揮比較穩定的一科。語文老師魏冰華也是除班主任外,對子恒瞭解比較多的老師:“我知道他是參軍回來立志復讀考大學的,平時會刻意留心他。整體特點就是耿直,內向,上課伸直脖子認真聽,作業從來不打折扣。”起初他的作文“較為空洞,但多次錘煉後進步很快,達到大多數學生水平”。對高考的語文分數低,黃子恒認為自己“作文跑題瞭”。記者幾經追問,他想瞭好久,才回憶起題目是就“過一種平衡的生活”闡述己見,“當時頭腦一片空白,前言不搭後語,一考完就知道跑題瞭”。

  子恒自己最喜歡最擅長的科目是政治。而這一科分數也比平時明顯偏低。政治老師胡穎告訴記者:“子恒學政治興致很高,起初基礎確實較差,但進步很明顯。”

  英語和數學是子恒最吃力的科目,英語老師是鐘明全,他坦言其中閱讀理解與作文需要心智高度集中,子恒受影響應屬必然。數學老師黎冰表示子恒基礎確實較差,無法判斷高考成績是否受影響。

  宜賓市教育局招辦主任嚴增平告訴記者:“子恒開考前進入考場,小淼在開考後5分鐘內回到考場,均符合國傢高考有關規定。”也就是說,兩位孩子時間上並無大的影響,可能的影響就是心態導致的發揮失常。

  對此,子恒向記者回憶:“語文科目考完後,就有同學和我說,我已經成為新聞人物。我一刷屏幕就驚呆瞭,是頭條新聞!老師也通知說,有央視和其他媒體要采訪我,我不知道有什麼好采訪的,莫名緊張與不安。”也就是說,雖然子恒將手機關機,一直等到所有科目考完後才開機,但是他後3門是在獲悉“自己被曝光”狀態下完成的。

  考完後的6月9日下午,面對多路記者的采訪請求,校方將兩位孩子請到學校會議室與媒體記者見面。黃子恒盡量禮貌回應記者的問題,雷小淼則幾乎一言不發。比子恒更內向的她,這是唯一一次面對記者,此後便再也不見記者。她對子恒稱:“自己因醜事名揚天下,有些媒體赤裸裸的標題嚴重侵犯瞭她的隱私。”

  3、二度高考沖刺理想

  黃子恒與雷小淼同在宜賓一中文科補習班高補(二)班。記者走訪多位老師與同學發現,作為補習班,該班71名同學,“普遍感覺忍辱負重,各個埋頭苦學,從不搞班級聯誼活動,同學間往來普遍不多,彼此間不像應屆班那樣熟悉”。

  該班級學生座位半月輪流更換,子恒與小淼兩人一度還同桌過一個月。小淼數學較好,這是子恒最需要“不恥下問”的科目,自覺給同桌添瞭麻煩的子恒發現小淼“對自己的提問從不拒絕,也沒有厭煩情緒,這讓我很感恩。高考時意外一抱,現在想來也算作對她的報答吧”。

  班長曹亞林介紹,子恒平時與學習很好那幾位幾乎沒什麼交往,和很差的那些也沒什麼交往,“他向學習比較好的那類同學求助,雷小淼就是這類”。她回憶高考試座前一天,必須把71張課桌搬出去41張,“同學們都忙著復習,黃子恒主動放下課本,幫著班幹部搬完瞭桌子”。

  記者向10多位同班同學問及印象,他們都對黃子恒有鮮明的印象,但又說不出多少具體事例。郭俊宏與張強是兩位對黃子恒比較瞭解的男生:“我們叫他‘兵哥哥’,經常讓他捎著買包煙,或者買早餐,他都是有求必應,還給我們送來。出於感謝,我們給他‘上根香’(同學間將吸煙如此戲言),他從不抽。看得出他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發自內心覺得幫助人是應該的。”

  幾位代課老師印象最深的是,他“上課從不打瞌睡,最後申請將座位換到最前面拐角,也就是講臺前的第一排,距離老師最近”。

  無法聯絡到小淼,記者在宜賓南岸一傢“曹氏診所”裡,找到在那兒打工的雷世銀。他告訴記者,小淼一貫學習不錯,去年距離二本僅差2分,補習目的就是考上川內不錯的本科院校,甚至沖刺一本。“她可能是過度緊張導致生理紊亂而致昏厥。”雷先生表示,考試前晚小淼並無異常,但“當日起床後,卻因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證而十分焦急。同學在寢室內幫她找到身份證後,她才平靜下來”。

  雷傢謝絕所有媒體對小淼的訪問與社會機構的關心。其父表示,如今小淼在鄉村老傢幫媽媽種地務農,“最近正忙著砍高粱”。

  7月4日,記者在宜賓一中遇到同學們來學校確認志願,黃子恒和雷小淼都“找人代替確認”。記者看到,黃子恒填報的本科第一志願和專科第一、第二批次志願均為四川省內高等院校,本科欄第一志願(平行志願)3個為四川農業大學、宜賓學院、西華師范大學。子恒專科第一志願為宜賓學院,第二志願分別為四川商務職業學院、宜賓職業技術學院和南充職業技術學院。

  子恒表示,因為高考成績“實在很難看”,現在希望奇跡能降臨,以上3所高校中,能有第3批次本科的專業錄取他。“特別是川農,非常渴望去那裡學習,希望為我呼籲一下,其次是我們本地的宜賓學院。”

  老師們表示,對於黃子恒這個已經成為公眾人物的考生,他們一直希望有 “別太好的本科院校”錄取他,“太好的學校一來不現實,即使要錄也怕挑動公眾敏感神經而引發非議”。

  4、“成名”之後

  “這一個多月來,我最多做的事情就是接電話。前半個月是媒體,後半個月是各類民辦學校。經常我從起床到接完幾個電話,充滿電的手機又快沒電瞭,媽媽喊我吃午飯瞭。”“成名”後的黃子恒十分厭惡 “我不需要的一切”,但他又很矛盾,“希望藉此能上個大學,這要你們幫我呼籲”。

  梳理黃子恒的成長軌跡,他從學校到部隊,從部隊又回到學校。“小時候我迷戀網絡遊戲,學習底子不牢。”2009年高考後,他選擇進入成都某部隊服役,參加瞭汶川地震的災後重建任務,表現突出。部隊戰友對他的救人舉動絲毫不覺得意外,指導員李波介紹,黃子恒連續兩次被評為優秀士兵,在一次參加某大型國防光纜施工時,一塊臉盆大小的山石突然滾落,擦著黃子恒的迷彩帽飛過,卻絲毫沒影響他的工作幹勁。黃子恒的班長鄭昌興說,黃子恒不僅急難險重任務沖得上去,修桌椅、辦板報、搞晚會等這些連隊大小事務他都視為己任、主動承擔、從不推脫;當戰友和駐地百姓遇到困難時,他會第一時間趕去熱心幫助,每次捐款、獻血及助民活動都積極參加。目前,四川宜賓軍分區政治部已決定把黃子恒的事跡列入征兵宣傳內容,鼓勵更多青年參軍報國。

  “平民英雄”也好,“最美考生”也罷,現實中,子恒是位失意且讓父母擔憂的孩子。子恒父親黃德新是原宜賓公路養護管理總段柏樹溪瀝青油庫的工人,母親胡克新是原宜賓紙廠職工。在鄰居們眼中,黃傢條件較差。一傢人一直住在單位集資修建的舊房子裡,至今仍是小區唯一沒裝防盜門的人傢。子恒有兩件最值錢的傢當:芝寶打火機和三星手機,兩樣都是退伍時戰友送的。今年端午去世的黃父曾叮囑子恒:“人死如燈滅,你要樂觀豁達地好好生活。”帶著遺言,面對母親僅有的1000多元退休工資,這位23歲的年輕人從此將與母親相依為命。“孩子性格像他父親,單純而又耿直。”鄰居們都這麼說。

  子恒對媒體采訪非常抵觸,本報記者是第二個單獨與其面對面的記者。高考剛完,學校安排的聯合采訪中,他拒絕回答任何敏感問題,態度相當強硬且流露出強烈的抵觸情緒,以至於坐在旁邊的宜賓一中黨委副書記田貴榮不得不數次拉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控制情緒。此後,他幹脆在媒體面前“徹底失蹤”,包括四川本地的多傢媒體試圖進一步采訪,全被回絕。“上月某天子恒被約請至宜賓軍分區接受某報采訪,但第二天他把手機設為阻止模式,該報記者打瞭50多個電話,硬是沒有打通。”《成都商報》記者羅敏回憶。

  子恒的事跡經媒體廣泛宣傳後,改變命運的機會正在一步步向他靠近。如果他要報軍校,成都軍區可以提供必要的幫助,吃、穿、住、用、行都不用媽媽再操心。中國礦業大學銀川學院與山東一學校都表示願意錄取子恒,但都被他謝絕。“我沒報這些學校,我也不能遠離母親。”原本子恒想去北方讀大學。可是面對父親病故與分數奇低,“留在川內足矣!”

  “我喜歡學校裡單純的環境。就想當個老師教政治,高中不行初中也行,到小學教‘思想品德’也好。我不想讀軍校,隻想做個老師。”子恒坦言,他也並非故弄玄虛反對別人的幫助,“如果自己要去的方向有順風車,可以搭一程。但如果為瞭坐順風車而去另一個方向,那不是自己的初衷,也不會是自己的選擇。”

  子恒退伍時有1萬多元退伍費,高中一年補習下來,錢已花得精光。前幾天,子恒收到阿裡巴巴公司匯來的“天天正能量”獎金5000元和資助款2萬元,他和媽媽商量後,擬將該款項全部用於讀書。榮譽接踵而至讓子恒更加不安,他會條件反射般咬緊嘴唇,兩個多小時的交談過程中,黃子恒反復對記者說:“我隻是簡單的一個舉動,我沒那麼高尚。”有天坐公交車,一名宜賓學院的女生突然走到他面前,問他是不是黃子恒,並拿手機搜出網上的照片作對照。黃子恒隻好尷尬地說:“我不是,隻是和他長得很像而已。”然後提前下車。

  “現在之所以大傢還喜歡我,就在於我身上所體現出的特質,是冷靜下來追求生活的本質。”子恒說,雖然這個社會很浮躁,但他會一直堅守道德。

  子恒說,一件事情對他傷害很大,父親生前曾委托他人辦事,但花錢之後,事情一直沒有辦下來,錢也沒有退,直到父親去世……“因此我喜歡簡單的社會環境,我想當老師,面對簡單的學生”。

  記者向子恒道別時,他說,眼下除瞭期待被高校錄取外,自己暑假最大的事情,就是8月1日前往杭州參加阿裡巴巴的暑期實習,“為自己的簡歷增加一筆”。

  (感謝《成都商報》記者 羅敏對本文采訪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