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2 22:09:38郭遠勳

牆下手記 (九之七)

第七天

在這兒牆前極熱極乾燥,說過好多遍了的,這使得我易犯過敏的皮膚,持續不斷地在過敏。這無端煎熬人的皮膚,它們包圍著我:似是我的一部分吧、卻又總和我作對;然我要真正擺脫它們嘛、卻誠然絕對不可能。就這樣耗著。

犯起來的時候渾身既癢且痛得似啃蝕、又似灼燒、萬蟻鑽身、如入火宅、一切皆苦。天地之大我卻無所遁形、無法寧定、無法專注、卻也無法狂放、無法行動、無處安身。衣服穿不住啊,一套上一磨擦便是一陣痛苦並一聲哀嚎;然而不穿衣服也不行,因為外頭的塵埃沙粒只會讓那更加淒厲。

由是便開始撓抓。撓抓之初曾會有片刻的撫慰,啊哈哈哈、那可是錦衣玉食、功名利祿?那可是超越穿洞、破牆而出?但隨即而來者是殘酷之惡化更甚,變本加厲。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是嗎?皮膚癢便抓皮膚然則皮膚只會更癢,越來越癢,越來越不由得你不抓,越來越糟糕、越來越悲慘、越來越衰頹。不抓者很痛苦,抓了也亦痛苦,飲鴆止渴實並不可笑,渴死或毒死?個人不得選擇不死亡、於是便壯烈地選擇死亡之方式爾。莫要詰難我何以問題不去行解決,問題實解決不了。

一咬牙,狠狠撓抓,拚著痛苦與痛快,顧不得好皮與壞皮,好個以萬物為芻狗、一視同仁嘿,抓下一層皮,就事論事地把痛癢的那部分刮去,一瞬間還真以為這樣便沒事了唷!但是剝去舊皮,新皮又生,舊的苦惱落去新的苦惱還來,一回合同一回合的苦惱雖則面貌不同,但本質實個個一樣。而且實個個益發嚴苛。

地上堆起一套皮屑,前個瞬間它還是我、亦是我的惡敵,下一個瞬間它便什麼也不是;而我,我身,我意,我在,還是我、我自己、以及我自己的惡敵。那麼到底什麼是我?是我的病?還是我的痛楚?一日數度復數度的自我剝皮、生新皮、帶舊苦、再剝皮、再生「新」皮、再帶「舊」苦、再「再」剝皮…刻復一刻、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生復一生、世復一世、代復一代……

沒地方躲,沒地方去,沒地方回,沒地方到,皮膚,我不能沒有它它卻折磨我,它保護我免於受到傷害卻又不斷以自身傷害我,又其實我就是它而它就是我,既是它也是我,既不是它也不是我,既沒有它也沒有我,既沒有沒有它也沒有沒有我…噫!開始不知所云了起來嘿!只因受著這隨身帶著的苦,我不知這過敏皮膚是怎麼來的,也不知它要怎麼好,由是之故此過敏苦楚無時不犯,一犯上我便無法安靜也無法不安靜、無法快樂也無法不快樂、無法抱希望也無法不抱希望、無法好好活著也無法不好好活著、無法過牆也無法不過牆。

一層莫名的煩惱就如此這般橫在我的內與外之間。確然啊!橫擋著我的不是牆!而是我自己的皮!

由是我的問題實非前程、過往、與翻越;而是存在、真實、與虛妄。我要獃子別執著在挖洞,要神棍別執著在器具,我本人卻執著在我自己。

說句坦白的,我的手其實老早便痊癒了。本來嘛,這一類小傷向來便不能夠動搖什麼我的底蘊。我幾乎就不曾真正兒在乎過什麼,或謂,我從來沒所謂欲望、沒所謂貪求、沒所謂爭強好勝、也沒所謂保護抑或節制的機制、從來沒有。

然而,這並不是說我已然入神坐照或清心寡欲個成了什麼,而其實,更像是一種極端疲憊之後、能夠好好洗洗身子洗洗頭腦、便是一種多麼福份那樣、哎呀,什麼時候洗了身子之後身子便不再發癢,什麼時候洗了頭腦之後頭腦便不再起念呀。這要用什麼洗?要怎麼洗?才能得如是清涼?哎呀,極端疲憊、我說哇、整個兒平均起來。

是的、若說整個兒平均起來、看樣子呢我是無所增減:無有多添進什麼歡快或煩惱、亦無有減卻什麼歡快或煩惱,但那,只是表相爾。我的皮還是我的皮,昨天是那麼多那麼癢,今天是那麼多那麼癢,明天也還是那麼多那麼癢;但變的非是結果,而是歷程啊!昨天的皮我昨天抓掉、今天的皮我今天抓掉、明天的皮我明天抓掉、永恆的皮我永恆在抓。皮是變的,總地是一樣的、幻妄的;但痛癢是不變的、持續是折騰的、真實的。

解吾之大起大落者誰?解吾註定失落之爭取者誰?又解吾註定要去爭取那些失落者誰?

看來持平,非因沒事發生,而是因為發生的事都走向極端。不是大喜、便是大悲、不是先給我希望再教我絕望、便是以希望的外貌來包裝絕望;兩種極端相互抵銷後的結局、到底是零:不知何故惡皮纏身,不知何故循循換皮,不知何故徒然到得這牆前來,不知何故徒然執於過牆去,然而吾本來便沒有要去到哪裡,最終也不曾想會去到哪裡呀!那麼這些個真實是多麼虛妄到可笑!但是,這中間經歷的掛懷、憂怖、煩悶、惆悵、傷悲、癡迷、懊悔、嗔惱、貪怨、不只是我、還有獃子還有神棍、或者還有更多我所不識的芸芸眾生、同那纏繞在這些個苦楚上頭的心心念念,這些個虛妄卻亦是多麼真實到痛苦。

既然結果終究是零,那麼中間發生的那些是有何用意?它們從哪兒來?它們望哪兒去?我身處兩頭虛無的中間而被真切的苦楚貫穿咱又該怎辦?

今兒個獃子和神棍都沒來。

因昨夜神棍發一怪夢,夢見不知誰人引領他復到此牆下,隨手掰下牆上一塊磚來、握在手裡變成火、而硬是塞到神棍嘴裡著他吃下,夢醒後神棍便喉痛聲啞、說不出話來,急急忙忙差我和獃子到這兒來將器具搬回去給他,彷彿得著了什麼啟示似的急欲宣說,但是又難以言喻因為聲啞開不了口,於是反反覆覆地在器具上頭比劃,有時像是在聆聽,又有時像是在默默念著什麼,那嚴肅的樣兒把我和獃子都給唬住了,就像,整個人都亮起來了似的,本已高挑細瘦的神棍這下更是呈神聖不可侵犯貌(「鑽之彌高,仰之彌堅」獃子做如是形容,然我倒認為並不是很恰當),卻同時嘴邊亦掛了一體貼入微的微笑,連看著我和獃子的眼光都發散出無限關愛包容,可怎麼說呢,就像是一團火在洗滌吧!不過奇怪的是,為什麼不到這牆前來做呢?

總是這麼獨斷、極端、又神秘,我說神棍,但另一方面卻也溫柔、慈善、又滿溢愛和光輝。總地來說呢則是熱情洋溢兼之無比謙遜,一度有點難以適應他。所幸後來呀、因為同自個兒的皮膚交手的經驗也足了,我漸漸領悟到,只要把自個兒「放空」便能夠面對很多本不能面對的問題嘿!皮膚當然還是很癢的,我自無法否認其癢,然我可以改變的則是不認其為苦。亦即,確實一直以來都很難受,但任何一個瞬間都一定有個地方是能讓我靜持在其中的。因為,既已明白最初與最末都是一樣的,那麼最初和最末之外的部分,就算再怎麼不一樣也終將是一樣的,我或已慢慢學會如何闢出這樣一個「一樣」的空間來自處,而許許多多個當下的「空間」貫串起來、融合起來、或許就可以是一扇門或一條路了唄!相信,這一定也會是這堵牆的門或路。

獃子學我晚上不睡,於是現在待在神棍那兒補眠,留我一個兒在此胡思亂想,然而他卻不是失眠,真不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依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在「夜觀天象」,體會那日月遞移、星辰羅列的工具性意義。說到底,獃子始終還是把目光放在具體的事物上嘿!但確實、這世上需要各式各樣的人,來提供各式各樣的角度,以解決形式有各式各樣然其基底相同的問題;於是,問題雖則相同,但是觀看的姿態、方位、角度、立意各各不同,於是呈出的面貌、方法、態度、思維和成果也都各各不同。如同獃子說的、神棍也承認了的、我們實都還太笨、笨到甚至有點狂妄、狂妄到以為自己所把持的部分便是最好的部分,特謬矣!我們實然乃侷限非常者!但同時,正因為我們的侷限勒收我們到幾近可憐的程度,才使得我們必得「自然而然地分工合作」、來通過那一而多多而一的牆。

唉,然則吾等勢單力薄只能做到那麼多。獃子做的是、提供破牆而出的那個點的具體力量吧;神棍則是提供了某種愛、將我們的存在情感聯繫成為合作意義吧;我個人則提供了空間、容納我們彼此間的變化與差異吧。聽起來是很完整,在我們當中是很完美,真的已然給予我們在牆前過著極富價值與趣味的生活。但,這樣真的就足夠我們過這堵牆了嗎?這樣真的足夠所有人過這堵牆了嗎?這樣真的足夠我們還有其他人過往後所有的牆和其他了嗎?

這牆上,牆前,斑斑駁駁,滿目瘡痍,或是足印,或是血跡,或是淚痕。前者仆,後者繼,但是前者只不過是為了自己而仆,而後者亦只不過是為了自己才繼。熱熱鬧鬧地不知從哪天起、這兒便充斥著衝撞、離散、迷惘、與挫敗,也充斥著自私、喧鬧、死寂、與太多意想不到的荒誕殘忍。

好比說,聽說有一回吧,好多人一塊兒來到這牆前,他們決定一起造一座梯子或塔之類的玩意兒,來登過這堵牆。這本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呵,可惜如今我和獃子與神棍已然失落此種技術,要知道,那個年代的技術不是我們可以了解的。結果那伙人不知何故竟一言不合相互爭鬥了起來,你爭我奪,你燒我殺,搞了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最後、意想不到地、是最後一個倖存者把所有人的屍首堆積起來,踏著同伴的身體才勉強過去的。

而這個故事被下一批人知悉了,他們一到牆前二話不說便開始自相殘殺,有人殺得特別賣力、自也有人躲得特別用心,總之,他們都想要做那最後一個活下來的人,好踩著旁人的屍身過去;偶爾有幾回、成功了、有一兩個特別強悍或特別幸運或特別奸險或特別殘酷的人存活下來、過去了;但更多的時候是廝殺得慘烈到形神俱滅,無人倖存。一切希望、高尚、野心、抱負、好壞善惡美醜真假,就如此這般無聲無息玉石俱焚地消散在牆前黃沙中。

而這些個失敗的案例被再後來的人知悉了,於是它們便開始依據或理念、或地域、或血緣、或根本只是利益、結黨營派,相互保護,以防止自己一個不小心被淘汰。於是這成了集團和集團間的爭鬥:無謂而荒謬的劃分,以及大規模的殘殺。一開始也成功過幾次,幾個集團整團過去了,然而,到得後來,得勝的集團內部,也往往開始出現更進一步的小集團的爭鬥,再來是更小的集團的爭鬥,再來是更更小的集團的爭鬥,一直到個人和個人的爭鬥,而這又和一開始並沒有兩樣了……

所以更後來,人們開始流行起一個一個單獨地來到牆前,妄想獨力過牆。就算正好在這邊遇上同伴,也視而不見,獨善其身,而這基本上還是「好人」的作風呢。更多地,在風沙中瀰漫著的實盡是懷疑、提防、猜忌,利用、算計、背叛、和許許多多比當年更加虛偽的集團……很久了,似乎不再有人過得去這牆。而更久了的是、啊!或許比最初始還要久的呢、這堵牆、根據牆上斑駁的記載、只有複雜又澄澈的人才到得了、卻幾乎沒有真誠又善良的人過得去。

牆下無數手記在說:被永恆阻斷的總是最美善的,而最美善的總被永恆阻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