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8 19:49:12郭遠勳

牆下手記 (九之五)

第五天

然後便似一種傾頹,獃子轟然一聲倒地,頓時破壞了器具的平衡。連續兩三天在大太陽底下持續努力不懈地挖洞,對他的體力上和精神上一定都是很大的負擔。有時候,堅強的人就是勉強的人,越是給自己加油打氣的人就是越清楚自己的力氣從來不夠,而極富有毅力的人或許只是在掩飾他的氣力之放盡。這大概也是在側面點出了超越的必要吧。但是以獃子自行發展出的根深柢固的價值觀來說,他的內裡勢必掙扎得更多。的確,他極端相信人的意志與堅實才是貫徹的道路,而任何在其自身之外的東西他都會認為是不切實際的。結果固執成為一種硬碰硬,而接下來就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暈厥。

我和渾蛋都嚇了一大跳。但似乎這並沒出於渾蛋的意料外,他說:「剛強之物、本來嘛、便是比較容易折斷的。以鐵擊鐵者,總得留下好多口子。而以棉花擊棉花、到底、亦只是飛散漂蕩罷了。只是不意獃子竟一執著至斯,我還是太不能了解他了哪!他本外柔而內剛,遂演變成極端的外順而內頑,欸!這可比我們內外皆頑的人來得不易與許多嘿!

「獃子他呀!只要一旦認定某個源頭是得去的,便會不計一切逆流而上,也不琢磨琢磨自己並不曉水性!哎呀,可話說回來了,在咱們都沒有人通曉水性的情況下,認真並且踏實的人,似乎也只有不計一切冒險這條路了喔!噫!此實機率問題呀!而不是生命意義問題呀!」

渾蛋好像在感慨什麼一樣,邊凝視著獃子留在「洞口」邊的鞋子,邊如是說道。那隻鞋子本來就是渾蛋自己的,但是這麼些時日來已經變成了獃子的意志的延伸一般,已經全然磨損了,不管我們過不過得去這堵牆,這鞋勢必都無法再穿了。可是它卻衍生出了另一個神聖(但也有點淒涼)的意義:那是獃子的劍。

卻終究只是凡人的劍,而不是超越的劍。有種意志---不是人的意志、而是更高的---在揮舞人、揮舞劍。器具已經安排好一切,只等我們誠心去接受而已。然而現在器具倒在牆腳邊,似乎很不耐於我們就放它在這裡納涼。但我們要等獃子來再一起走。又或許是他抓自己抓得太緊了,以致於難以放手來抓器具,每思及此,我就有股深沉的莫可奈何。

渾蛋則是在還沒抓之前便已先看得仔仔細細---可是誰知道他看到什麼、誰知道他看對看錯---然他硬是認為自己看到全部、全部看對,所以壓根就不願意好好伸出手來抓。像現在,他拾起獃子的劍用左手捧著,兩眼深深看進去這個原本是他右腳鞋子的東西、說著、自言自語著、卻對器具和牆完全視而不見:

「嘿我昨兒晚又失眠啦!百無聊賴中,翻身看到你神棍睡得可香甜嘿,頭下墊著厚厚一本書當枕頭,安詳得、令我想笑、哈哈!再翻到另外一個方向看到獃子,呼吸濁重,額上斗大的汗珠直冒,燒是退了,可嘴裡喃喃自語像是夢囈、廢話肯定是夢囈,這會兒又讓我想哭。

「又哭又笑的。我說啊,一個人他怎地會複雜到這程度?又我說一個人他怎生才能擺卻這些個荒謬的反覆呢嘿?索性啊、不睡了、獨個一人踱步到這牆邊去者。首度在晚上來這堵牆前,四野一片漆黑,如果不是我撞上了我還不知道我到了呢!可見啊、炎熱白晝雖自有其討厭處、然也有它的清明要務呢!而、陰森的夜晚即便危險唷、但亦有種全然不同的清涼嘿!

「我背靠著牆、艱苦地坐下來,抬頭又再度看見星星,和前一晚看到的星星很像,但總無法確定它們便是前一晚的星星。繞了一圈、再一圈、再一圈、好多圈,我知道你會說星星一晚只會繞一圈,但你真能確定我們到了這兒有幾晚了嘛?繞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是星星在繞還是我在繞?是星星繞著我還是我繞著星星?明兒天亮了星星就看不見了、但看不見了不代表它們便不在了;明兒天亮你還看得見我,但看得見我亦不代表我就在。

「不會有啥東西是會一直一樣不變的,唯一不變的只有改變唄;也不會也啥東西是絕對永恆真實的,企盼唯一永恆真實的只有虛妄唄。

「正個出神呢,猛地我手摸到了個奇怪的東西,怪哉我天天在這兒鬼混,怎麼還會有出我意料外的玩意兒呢?我感到我手被四面包圍了,很侷限,觸感嘛則很粗糙。我起先只是感到疑惑,並不在意;可後來越想越不對,我不能這樣一直任那怪東西宰割唄,故便感到擔憂;但是擔憂歸擔憂嘛、可卻仍無法脫離這困境,於是再來便感到害怕了嘿!急急忙忙想把手抽出來,但越是急嘛就越抽不出來,左衝右突的,卻一切皆束縛。頓時我感到好惶急、好熱、皮膚因為焦燥使得過敏又犯了、全身有如螞蟻在咬嚙,星星什麼都瞧不見了,一股深深的絕望和恐懼襲來,我大叫一聲拔腿就跑、跑呀跑地、像是在逃離著火的屋子一般、直直跑回你們這兒來。才又突然醒悟,咦?怪哉!手上的束縛不知何時早已不見。

「直到今兒,我到這兒再仔細找找,哎呀!蓋我昨晚啊、只不過把手伸進了獃子留在這兒的、我的鞋子罷了!你說我這一切是不是很無謂嘿!」

原來如此,那麼一切迷團便暫時可以解開一點點,我就說,此器具昨天我們於回去時本不是放好好地倚在牆邊嗎?怎麼今天一早來我就發現它無辜地倒在洞口前,原來是被渾蛋這夜遊妄想鬼給撞倒了啊!

「哎嘿嘿!別這麼說唄!昨晚兒我真的被嚇到了,啥都顧不得了嘛!」

「沒有啦!沒關係的啊,就算你沒撞倒它,我也是要拿它回去好好再研究一下的。昨日白天獃子突然放手,昨晚又被你無意間撞倒,這些跡象或許都在暗示或隱喻著什麼啟發吧!不知道、是我的誠意不夠呢?還是你(你們)真的那麼抗拒---可能你不自知吧、這所謂的抗拒。」

「其實、我也無所謂抗拒不抗拒的吧嘿!只不過、我確實啊、是有那麼點兒核心的價值觀在慢慢產生,而這個價值觀呢、已然很主動地去消化其它的新事物了,所以,不應說我抗拒唄!要說、是這麼個『殊途同歸』好了!」

「哈哈!好好好!坦白說,我也有一點你說的這種感覺,我自己的這套價值觀也已經深深內化到我心中,彷彿直觀地便是真理---我確然相信此即真理---媽的它真的是真理啦---當然啦,你會說這也只是我真理內部的循環論證而已…」

「喔不、不會的、我的『真理』告訴我我得尊重一切的真理。」

「呵呵呵!嗯、說實話,我是真的很希望很希望你能懂得我所說的,甚至我也在偷偷希望你能相信我所相信的。我深深認為,以我們的交情(和共有的遭遇:這牆),而無法將我所得著的東西完全同你分享,真乃一件有點遺憾的事情。」

「……」

「但我今早再度看到器具上那行字:『瑪麗是我們的媽媽』。再想到昨天我們一起平舉器具的畫面。你自己不知道吧、你雖然總是三三八八的、但你認真起來的樣子非常可愛;而獃子好像很難溝通,但他事實上才是最容易敞開心胸的。所以我現在覺得,這樣就夠了,不需要勉強什麼了,你們對器具的的確確是真實展現過誠敬的了。

「而更珍貴的地方在於:雖其實你們本質上還是難以接受它的、卻因為事先接受了我、所以還是一度努力(這剛好違反你渾蛋的個性吧)並且無條件(而這違反獃子的個性)地去試著接受它…這樣就夠了。

「也就是說,嗯,說句那個一點的,你們並不相信我所相信的,你們也並不認為我所希望的是希望;但因你們『愛』我(我也愛你們),所以你們也愛我所愛的了;當然,其中必定也愛到你們自己,於是,那個我所愛的,也會愛你們的。所以這樣就夠了、已經夠『三八』了、比你渾蛋還三八了。那麼,接下來,就是讓我來代替你們去使用那個器具吧,讓我來代替你們去和那我所相信的溝通吧,啊!有種好想感激某人的感覺呀!」

撫著器具,不知不覺間便說出深藏在心中但總是難以說明白的話語,但我想渾蛋他悟性很高一定聽得懂的。(反而通常是渾蛋說的話我聽不懂)。才放在這牆前一夜而已,這器具便已然滿是風沙,一個人要舉起它,並不是不可能,但是有點孤獨是一定的,過了牆以後,我想來把相信這個器具的人們組織起來(還是說已經有這個組織了?),或許能夠稍稍彌補我和渾蛋以及獃子之間、那完滿中的隙縫所隱含的遺憾。

看到渾蛋似乎很感動的樣子,當然,我自己都很感動。他還在盯著那鞋,但已然看不真切那鞋了,彷彿我知道渾蛋正在落淚,而有幾滴他並不節制---這傢伙向來並不節制---於是落進獃子的劍他自己的鞋裡。

「願這幾滴水呵、能稍稍撫慰那些個在著了火的房子裡受煎熬的人們嘿。當然、其中也包括我們自個兒唄!」

在這個那麼乾燥的所在,這堵不講理也毫無靈知可言的牆前,啊這牆它難道從來不曾渴過?在牆前徘徊這代表什麼?在牆前辨證這代表什麼?在牆前受阻斷這代表什麼?在牆前受傷、在牆前自白、在牆前落淚、這些又代表什麼?什麼樣的牆有這種力量、有這種資格、或說、有這種價值?

我現在才首度仔仔細細地審視這堵牆,的確,相當地斑駁,甚至於可以說是崎嶇,在某些個凸出和凹陷的地方似乎有架設這個器具的可能性---更正,可能性是一定有的,現在我要尋找的是可行性。但是找著找著,我發覺我的目光焦點竟不自覺地移離開了牆而又再度回到器具上。或許,是受了某種指引吧:言說我不應該在牆上找哪裡可以架設這器具,而應該去循著器具的本身看看它可以架設在哪裡---這堵牆之後一定還有很多堵牆或其它東西,但是器具永恆真實便是這一架。於是,這一堵牆只是一堵牆,而這一個器具將會助我們跨過每一堵牆和其它。

我獨自一個人把器具緩緩背起,倚在牆上倚好。渾蛋他則正專心地用左腳的鞋子---右腳那一隻已然被我們恭恭敬敬地放回獃子的洞前了,而左腳這隻他本來說要給我用的,可是我已經有器具了---在牆上「作畫」,更嚴格地說,根本就是在摳牆,一手用鞋一手徒手,奇怪他手不是在痛嗎?

吾毫不知其所以然。休息一下吧、我對自己說、又好像是有聲音在對我說,明天、我要好好地再度鑽研這個器具本身。斑駁的牆和斑駁的器具的確頗有種相似感,遠遠看去,在炎熱地上流動的暑氣蒸蒸,使得我有種錯覺好像他們會融為一體似的,不過應當是我曝曬太久了,就快要和獃子一樣中暑倒地了。要是也發燒那就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