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6 18:53:59郭遠勳

牆下手記 (九之四)

第四天

「瑪麗是我們的媽媽。」我一到,就把這兩夜一日沉澱所得的精髓,同渾蛋與獃子做如是宣告。

但所得的反應並不如吾預料中熱烈,卻是如我意想般地冷淡。主因是獃子仍舊背對著我孜孜矻矻地用鞋子挖洞,根本沒聽見我說什麼。先知本不應出入歧路之花園。而渾蛋則臉色憔悴精神萎靡地縮於牆腳,不復以往精力瀰漫貌,怪,一切的一切之啟人疑竇若斯。

「渾蛋你怎麼啦呀?」我問。

渾蛋抬頭看我,解嘲式地咧嘴給出一枚苦笑,好像在笑我背後擔付的東西,然而他正欲開口的瞬間則有點氣力不濟,被獃子放下俗務回轉身來搶一步答道:

「呼…好熱喔,累死我了!哇神棍你背後背的那是什麼?不會熱嗎……喔渾蛋啊、他昨天在牆腳下睡了一整個白天啦,結果晚上回去說睡不著…失眠,一整夜都沒睡,唉…環境都已經那麼艱難了,還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真是太…荒唐了…吧。」

我湊近去看看。可憐的獃子,他永遠用柔順的性格來執行艱鉅的行為,卻仍難免把智慧與能力間的因果關係混淆。明知不成功,卻偏偏要去做。一個人挖了兩天的洞,但其大小仍然未見多少改變,甚至,根本連一隻羔羊的蹄子都放不下。

「夜晚的星星呀、很美的,蒙頭大睡的人兒是難以領略的嘿!要知星子雖則遙遠呢、卻也不會比這些觸手可及的沙粒來得不真實唄!」渾蛋有個好處兼之壞處,就是會自動自發地逞強,然後就真的強起來,此時他已坐直,有意無意地隨手撥起一把土散在風中,飛舞的樣子像一朵蓮花。可能我快要中暑。

「兩位呀,先別莽撞蠻幹,也先別風花雪月囉,你們看我帶來了什麼?」說著我從背上解下一個、嗯、很難形容,姑且稱之為一種大型器具吧,背著那麼大一個東西行走在這炎熱的沙漠裡,真是相當沉重,但這也確實令我感到充實,超越就是從這邊開始的,但我真的很不知道要如何同渾蛋和獃子講明白。不過我是一定要講的,至少,要傳達出某種訊息或聲音。

「嘿!這啥玩意兒?一個複雜的大叉叉!豈非在反諷咱們的迷夢未覺是嘛?嗯嗯,我瞧瞧,構造是簡單,然而舉措入手不易嘿!神棍啊你是哪兒找來這麼一個矛盾的駱駝咧?」渾蛋瞇著眼睛負手在器具旁晃著圈又一圈,我都快暈了。

「好喂!嗯…我是說…看起來很不錯,至少…是一個工具了吧…可是、問題是…要怎麼用呢…神棍你別賣關子了快說啦…」獃子用渾蛋的鞋子敲著器具、說對了一半、這的確是個工具,但不只是一個徒具工具性的工具而已。

「好好好,先別管來龍去脈那麼多了好嗎。讓我來跟你們說總之這器具最早是來自一個軍隊和法律的傳統吧,要知道,那是追求和保留生命的一種特殊場所唷、跟現在一樣、於是呢這個東西它乃代表一種絕對,或說一種…約定。於是,只要我們肯用、會用、誠心相信能用,我們就能跟隨而超越。」我說。

「這個…道理聽起來是很完整啦…但你還是沒說清楚究竟要怎麼用呀…」獃子。

「兩位過來看看上頭這行斑駁的文字。」我。

「唷呵!同這牆一般斑駁呢!這巧勁兒嘿!」渾蛋。

「什麼意思……這…是哪國文字啊…」獃子。

「嘿嘿!這你們就問對人啦!根據我初步跟隨的結果呢、得出這行字是『瑪麗是我們的媽媽』。」我說。

「瑪麗…為什麼是瑪麗…什麼意思?」

「嘿我倒認為呀、為什麼是瑪麗對我們來說不重要唄!瑪麗是什麼對我們來說也不重要唄!甚至所謂媽媽對我們來說也不重要唄!甚至我們自己嘿、說到底也不重要唄!」

「渾蛋這你就難溝通了。誠然,我初步基本上同意你所主張的、這話語本身是什麼並不值得拘泥,但我想介紹的是我何以能從斑駁痕跡中得著文字意義的歷程呀!透過這歷程我們才可以解開這神秘器具的奧秘,然後才能跟隨這個奧秘超越這堵牆呀!」

「等…等等…神棍你剛剛說,這個工具會帶領我們超越…」

「是。」

「而你之所以會知道它能帶領我們超越呢…是因為你受到上面的斑文啟發…」

「是。」

「而你說你之所以能受到斑文啟發,是因為來自這個器具給的…超越性…」

「是。」

「也就是說…這個器具說它自己一身同時具備了…超越本身、超越力量、和…超越的開示…」

「是。在這草創之初,我個人擅自把它形容為一而三、三而一。」

「所以說…是這個器具自己說它自己行…但器具不會說話…所以器具讓你幫它說它行…但是…你本人還並沒有行…那麼你怎麼能知道器具的行…或說…你還沒有完整從器具得到行的東西,那麼…你怎麼就能代言器具的行了呢…而且…你說你行的能力是器具所給與,那麼…你豈不是等於在還不行的時候,就行了嗎……那麼這個器具…它的意志啦、價值啦、還有真實性啦、都變成是它自己(還有你、而你說你來自這器具)說了就算數的…然後除此之外其它穿牆法、都不是算數的…這樣會不會有點太……」

「好咧!這可有意思了唄!善哉善哉!」

「那麼…似乎…有一點點循環…說服力不太夠的樣子…吧。嗯…我也不知道…我表達得不好,可能有哪裡說錯了吧…」

「這個就是我說我難以一時同你們解釋的原因。要知道,我先前說過,這個器具的出現它不是空穴來風,它有它自己的脈絡,並且在許多不為人知的嚴苛的世代不斷被進行檢證。有沒有看到上面雷劈火燒的痕跡?有沒有看到上面新舊延續的約定?沒有看到不代表沒有,而更有可能代表的是你已然先行抗拒。我只能說我個人微薄的力量只是在反映出它的價值、以給諸位等比較不容易一時轉換觀點的人物、來提供一種新奇(也是真實)的聲音。其中一道非常大的鴻溝就是抗拒與開通。嗯,我本來想說抗拒與接受的,但是我臨時覺得開通比較好。就我自己而言,我最初並沒有抗拒而是開通,然後經歷了一種相信的過成,過程中自然有許多疑慮但是辨證的結果卻是更加堅信。所以我當然明白獃子你的不安,但我只能說,此事涉關一種神秘的美感經驗,然而想要真正參與驗證就必須先放棄成見,這樣子我們才好在同一個平台上對話。才能在最大效益下進步。」

「神…神棍…我沒有那麼嚴肅的意思啦……其實、其實我所關心的只有很現實的問題而已啦…就是、要怎麼用這個東西過牆呢……也是啦,你說得對,我大概是因為有點不安所以有點…想太多…因為,你知道的,很實際嘛……」

「好唄!那這麼著、神棍,你呢、就先當我是團綿花,咱可以讓你揉成接近你要的形狀,不過呢、是你也別一上來便奢望我會完全依你的樣兒唷,因為綿花雖輕柔,雖易散易凝卻不易與。或許呢、你也可以把獃子當做一塊鐵,他比較硬氣、哈哈,可是若用火鍛燒到底還是能成的。嘿我的意思是,你要怎地用這般器具、來普同化這些個各式各樣的土性兒呀?也就是、你的力量為何?器具總得有力量唄!如此一來,一方面未有離題太多,一方面也可以解決獃子的關懷,何如?你瞧怎麼著?」

「哈哈哈!很有意思的比喻啊!」

「嘿!為什麼我要是鐵?注意喔,熔化我要很高的熱喔…哇那好痛喔…」

「而你要對咱很溫柔唷!其實、綿花的本性似乎便是不容塑造唄!呵呵!」

「我可以試試。來,渾蛋請你抓著那一頭、不是的啦、你抓錯了、是那一頭、對對對、那一頭、哎喂!不是那樣抓、你配合一點不要再鬧了好不好?喔對、獃子那樣抓對。好、那麼我在這一頭,讓我們一起低下頭,謙恭一點喔,想像我們正在和一個很遠又很近,力量很大又很親切的某存在說話,努力想像,若是想像不順或是遇到阻礙,就緊抓這個器具,想像這個器具能幫助你繼續溝通而達到的。這樣一來,並不是我本人要來解決各式各樣的變異囉,而是我將引領我們進入我曾進入過的那祕境……至於到時候大家得到些什麼或感知到什麼之後,就或許可以明白我所說的超越囉,到時候要相信、要超越、要怎樣超越,我們才可以再來對話……至少我們要先低下頭、握著這個器具、在這堵牆前…」

「嗯…要不要閉眼睛?」

「我這兒好重呵、你們欺負我手傷的人嘿!」

「啊!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呀?!」

就這樣,我和渾蛋還有獃子,便一同在這牆前進行某種富表達力的沉默。這是個炎熱且風沙嚴酷的莫名所在啊,而太陽的光直透透擊下來。我,並不真正知道他們感應出什麼,我只知道我突然感到我們三人之間有某種堅實的力量在產生,藉由某種神秘的結合歷程。

或許,這器具只是一種憑藉,甚至,這堵牆也僅只是一種藉口而已。什麼的藉口?乃是某種神秘力量要結合我們的藉口,於是我們的意志表面上是受到考驗,但事實上我們「之間」的某種聯繫卻正藉這個機會迅速形成。所以說,會否所謂的超越並不是突破這堵牆,而這牆根本只是另一個工具---讓我們凝聚並激發出什麼東西的工具?

要激發出什麼?會激發出什麼?

綿花和鐵,渾蛋信手捻來的高明隱喻,他嘻笑人生底下有股沉鬱的維繫力量,還有日趨縹緲的浪漫式陰森氣質。沒想到差點被獃子詰辯得啞口無言,他順和的仁心中卻有個木納的剛勇穿透,唯一真正徹底紮實而且熱衷。唉,那我呢,我已然找著某種原則可以跟隨,但是卻一直找不著真正能得實踐的機會、或說付出、或說全然喜悅的---無論是內心和現實。相信與希望真的那麼難嗎?又、相信與希望真的不等於問題解決嗎?

要知道,那個神秘至高是不容許臆測的。一切都有它的理由,而這個理由也不是我所能置喙的。

可是即便如此,仍無法避免感知到有一種啟示在隱隱展開,似乎,對,原則乃是相信那個神秘力量高大,但或其終極並不如人所錯以為地那樣神秘。反而,那是一種被關注的感覺,而透過我所一時不能詮釋的碰撞去堅定行走,或許就會真正融合於關注本身---而不僅僅是達於關注本身而已。那麼,不禁令人聯想,這堵牆的工具性目的乃是「聯繫」(或說融合)而不是「達到」(或說穿越)。

也就是說,啊!滿懷興奮與感激呢!也就是說,或許,所謂的我們被註定的超越使命:「要一起過牆!」、之重點並不是在「過牆」,而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