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傳來母親的聲音：「哎呀，原來把我的茉莉咬成這樣的，是你!」
六月，茉莉的花苞像一顆顆圓白的珍珠被綠萼小心翼翼的捧出，待一展芳顏，一片片應當飽滿的葉子卻被弄得殘破。我從房間裡閒晃出來，聽了這話，不禁好奇的探頭一看誰是罪魁禍首。
　　「在哪？」我問。拿著水盆的母親伸長了脖子，朝著離茉莉花不遠的地面點了一下，我才注意到這隻食量頗大的小傢伙－一隻在地上踽踽獨行的毛毛蟲。我蹲下身來瞧牠個仔細－黑色，綴有幾點白與黃。大約是陶醉地偎在花美人旁邊時突然被母親忿忿地從天堂扯到地獄，驚嚇的一身剛毛都豎起來了，活像隻長條狀的刺蝟，又像街上時髦的龐克頭。「哦，你呀，」我隨手撿了片落葉，用尖端搔了搔毛毛蟲的側腹，惹的牠一扭一扭的爬著。
　　「六樓的高度，蝴蝶有力氣飛的上來嗎？哪裡來的毛毛蟲實在想不透。」母親心疼的摸摸破碎的葉子，自言自語道。「你會是怎樣的蝴蝶呢，小蟲？」我已經不再搔牠，改讓牠沿著葉緣搖搖晃晃的蠕動。牠將會是隻活潑的紋白蝶，精靈似的黃蝶，高貴的大鳳蝶，還是像那群只在我幼時記憶出現過一次、令人驚豔的烏黑色底鑲著寶籃帶的蝴蝶？想像中，牠還有許多青澀的葉子要啃，許多歪歪扭扭的路要爬，褪去舊皮的苦痛、築繭的忙碌、靜謐中的蟄伏，和最後奮力破蛹而出的喜悅都等待牠一口一口的品嘗；想像中，牠會展翅成為蝴蝶，在某一天又翩翩飛來，在珍珠似的花苞旁留下珍珠似的卵，然後離開，在風中零落成土。然而這都只是想像，錯只錯在，所有環節中只要鬆了一顆螺絲釘，只要一步走錯、被放錯了位置(像現在這樣)，就全盤皆輸，永遠沒有機會了。
　　永遠沒有機會了嗎？
　　多少次，當理想如一葉凋零，將飄落、墜於懸崖同塵滅揚，有人雙手接起，撫順之後收入書中，等待更多歲月的磨練；當迷路受凍挨餓，有人倚石而歌，用歌聲暖我，滌淨我的雙眸；當手腳磨破，筋疲力盡卻倏見眼前一片茫茫滾滾的江水阻擋，而絕望的跪了下來，有人自彼岸來，執槳，推出一弧永恆的波紋，渡我，渡我過無聲的暴烈，並教我垂釣星辰。若沒有這些人穿梭於我的生命，自覺或不自覺的給予扶持鼓勵，修正鞭策，很可能我無法長成如今的樣貌，無法體驗生活的各種美好，而成為那些誤闖房間出不來，最後悶死的可憐貓咪。
　　於是我輕輕地把一張母親遞給的我紙片放在毛毛蟲面前。「上來吧！」毛毛蟲慢慢的爬了上來。我便左手拎著母親要我幫忙移的雜物，右手拿著毛毛蟲棲遲的紙片，往樓下走；最後在公園，我把紙片靠著一株綠色植物，讓毛毛蟲從塵世的喧鬧翻滾中上岸。「讓我為你送一程，」看牠認識新環境似地很快在小小的葉子上轉了一圈，我微笑著想：「像那些暖我、渡我的人們一樣。」



2006.6.23.24.30誌
*見刊於中國時報2006.11.22 E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