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媽！」我輕聲叫著。她極不耐煩的正眼瞧了我一眼，冷冷地動了動嘴角，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不到一瞬間，便又恢復舊貌。我轉過頭去，試著不與大媽四眼相對，以減少面對那種冷如冰的笑容；而轉頭後所見的另一景象，是一位削瘦蒼白的姐姐正綻放出如暖陽般的微笑，看著我內心的悲喜交急，那年我十歲。

與這個家的接觸，是不安且令人惶恐的，我不知道父親為何會帶我回這個家，認識了一堆喚作「親人」，但卻沒有親人感覺的人！？無論我是如何努力，她們總是不稱我為「親人」，只是喚我的小名；面對人生這樣的改變，我別無選擇，即使我是這家的新生兒，但我卻沒有那種被褓抱提攜的喜悅，反倒有種悽悵，在冷風中飄著鹹鹹淚水的感概。

日復一日的悲歡演出，竟不知自己有違背命運的權利，只是默默地的忍受，這是她生命的悲歡，也是我成長的悲歡。

聽鄰居說起「姐姐」小時，也是如其它小孩一樣的童趣可愛，唯一不同的是她那乖巧的令人憐惜的氣質。說起來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姐姐的發病只因在高中畢業之旅偶遇了一名男子，回家後就逐漸沉默寡言，而離家未回的父親與經驗不足的大媽均未注意到這個轉變，等到不可收拾時，才抱著這位瘦弱的姐姐哭泣，淚珠從臉龐連成珠河，而這位已失了魂的姐姐僅能無言地看著她的親人，也不知道她究竟明不明白這些淚水是為了她的無言所泣下的哀傷；或許，直到今日，她仍不明白為何在這過往的十餘年歲月中，她的記憶總是一片濡濕，親人的身影總是浸泡在淚海裡。

無法與命運抗衡的人，若不肯聽其安排，便只能學會堅韌地承受一切，姐姐或許早已選擇了後者，所以才會這樣宿命地任由命運擺佈吧？！過去如此，未來呢？

假如，婚姻是女人幸福的全部，那麼，她早已錯過了；並不是她不願去握住那幸福，而是她早已毫無力氣再去握住任何幸福了，更令人悲的是她無法向誰抗議些什麼！也無力在證明些什麼！

一場與兒女分享財富喜悅的晚宴，竟會成為親人間最後一次的見面，當晚輩恣意享受長輩所遺留的財富時，是否仍會憶起當初的那位長輩？！

走到這屋子的盡頭，我遇見了一位自稱我「爺爺」的人，他時而默靜、時而瘋狂，在這個家中似乎已無人再去在乎關於他的什麼與什麼….，只記得他好像曾是為這個家庭貢獻心力的一份子吧！？


某夜，雙眼盲目的爺爺，又趁我替他放洗澡水的空檔，展開他那黑夜的探尋行動，我急忙地出外找尋他的蹤影，終於在一里外的某街角發現了他、緊捉著他，連哄帶騙的帶他回家，好不容易將他扶到屋裡，看著他舉步維艱的舉高左腳、踏過門檻，但卻又忽然停住那步伐，在這冷寒且寂靜的深夜，開始他那「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的對話，我無語且無奈的站在一旁……。

折騰了一晚，洗澡水早已冷了，而爺爺也因體力不支而躺在床被上睡了，露出那二支乾扁、因太多老人斑覆蓋而有些烏褐色的腳，右腳前斜過左腳，枕頭置在左肩，我試著將它挪好，好讓乾扁的左頰安舒地輕貼著；一邊撫摸著他那因思念兒女過度所花白的乾扁揶子頭殼，一邊看著他那因歲月的風霜而逐漸被壓縮成乾扁且彎曲的軀體，透過他那瘦硬多骨的臂膀所傳來的訊息，我彷彿可感受到他為這家庭所曾作過的努力，及被親人遺棄所產生的無奈顫抖，唉！好一個悲歡歲月！

當我對這樣的家庭心力交瘁、情感死去時，我選擇離開，選擇逃離，於是我搭上北上的列車，放下那曾經的悲歡情愁，隨著遠去的距離，遺留在遠方，漸行漸遠，逐漸渺茫。從那一刻起，我抽身而出，放下所有對於過去的情感，竟有種「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感概！所有的前塵往事歷歷在目，而我人卻在塵外，我已非我，曾經發生過的事，昨日的我與今日的我和未來的我擦身而過，曾有的迷惘，逐漸沉澱明晰，一切都淡了，卻也真實了。

「生老病死」的悲歡歲月，那段不安的、悲傷的、害怕的、無奈的，儼成歷史，靜靜陳列在書本上。當它在我脣齒成誦，在筆下行雲流水，偶爾，也會闔上眼痠澀的眼眶，輕輕嘆息。如何能讓那段歲月，去了，便不再回來！？如果能夠，從那過往中學習一些什麼，比方說珍惜啊！忍耐啊！不再依戀。那麼，那段遙遠似夢魅般的歲月，便依舊是……依舊是值得感激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