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7 16:45:30冽玄

【蒼藺中心】幻譚異想錄.長影

※是馬靈的下篇!內有屍體描寫,對此不適者慎入。

藺無雙連著三天忙進忙出,又是請大夫又是煎藥照看的,都沒能等來雨霽天青,即便烈日於疊捲的雲翳中露臉,仍然飄著如絲細雨。 

萬幸的是,蒼的燒退了,氣息平穩了,正在床上睡得香甜,總算是讓他緩過勁來。要說三天前,他倆經由馬靈的指引,目睹了那名在街道上巧遇的婦人上吊身亡,蒼才看清事態,便體力透支昏死過去,可把他嚇了一跳。雖則如此,他還是耐住心中急切,等待蒼病情轉好。 

在抓藥途中,也見過馬靈幾回,它乖順的在石碑邊上徘徊,見著他,便上前直勾勾地瞧,他知道這馬兒對蒼有些特殊情感,便對它道:「蒼只是風寒,所幸並不嚴重,過些天燒退了也就好了,你且耐心等。」馬靈不疑有他,這三日就在道旁巴巴地望著,見他經過,遂垂頭算作行禮,藺無雙瞅著心軟,他又向來比蒼更多了幾分少年氣性,穩重大方的同時,行事仗義、膽量出奇,與蒼的出塵不染、宛如浮冰碎雪的仙人氣息截然不同,因此,縱然蒼已無恙,也一刻不願怠慢偷懶,不僅出於朋友之誼,更為了解開馬靈心結。 

就在藺無雙去主人家借了灶房,生火燜飯,準備煮白粥時,略略老舊粗陋的廂房內,平躺於床榻上的棕髮少年緩緩睜開一對碧眸,清澈如水,卻又古井無波,他定定收攏視線,見是收拾齊整的房間,便不緊不慢地坐起身,赤足下地,一步兩步到對著院中的窗子前,兩手舒展,便讓外頭日光放肆闖入冷清的廂房中,照他一身暖意融融,襯他一襲雪白中衣,披散如瀑的淡髮,那清朗秀俊的少年臉龐,彷彿鍍著層微光,不似凡人。 

他仰臉望向不遠的天際,那細雨紛紛仍是未停,便將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又細細梳理了一遍。蒼凝眉思量,索性席地而坐,漸漸入定冥思,腦中繁雜思緒一掃而空。片刻,那名婦人的身影與另外一名身影交疊錯落,於他腦識中靈光一現,便知又是那股奇異之力,令他窺見了蛛絲馬跡。宗主對他這番能為曾經喟嘆不已,只道:「道門中人本是順勢而為,為所當為之事,順應人事、順應天命,不曾想……」 

不曾想,吾徒竟有窺破天機之能。 

「蒼!你醒了?」藺無雙端著兩碗白粥並幾樣小菜,還擺著兩勺羹與一根他自製的竹管子,這些天蒼沒醒來,他就溫了粥湯茶水一類的仔細往竹管裡倒,比讓人睡夢中吞飯來得實際。也不用病人費勁吞嚥,就是餵得急了容易嗆咳,但藺無雙膽大心細,蒼也不是矜貴的王公貴族,於是蒼這會醒來也不見嗓子發乾、肚子餓的,知道好友費心照看,當即點頭致謝,「多謝你。」藺無雙搖首,只是一嘆,「那馬兒還等著你。」 

蒼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旋身便將早已乾了疊放在椅上的衣冠束帶揀起,慢條斯理地穿戴齊全,見他紫帶飄飛,優雅沉靜地入座,藺無雙知他有主意了,笑著放下粥菜,兩人靜靜地用了飯。過後,蒼讓藺無雙將行囊收拾一番,也自去收整隨身物事,藺無雙將包袱繫好,跨入院中,蒼已如往常般輕飄飄的靜立在央心,宛若一尊肅穆清雅的雕像。 

「這便走了?」蒼聞聲頷首,並不含糊,「事情了結後,自然得走。」兩名少年肩並肩到借宿的主人家謝了又謝,便往那江畔石碑處尋。馬靈果然等在原處,見蒼出現,很是歡喜,一勁盯著他瞧。蒼與藺無雙皆無出聲,但眼底都有幾許感慨難言,蒼緩步上前撫過他頂上的鬃毛,馬兒微微垂首,任他撫觸,便聽得他說,「我們去找找你的另一個主人吧。」 

馬靈大眼清澄,也不知是否聽明白,只是望著蒼與藺無雙,調轉過頭。 

二人一馬又往橋對岸的荒涼街市走去,藺無雙一瞧見樹底樹上皆無上吊的痕跡,心底一鬆,隨即又覺忐忑,看了一眼神情不變的蒼,輕聲道:「那日你昏厥過去,我沒多想,便帶你先行一步,恐怕屍身……」想起這裡居民對屍身主人的怠慢,藺無雙就有點怏怏,蒼搖搖頭,「無礙,你還記得,那天說要替婦人買口棺材的男子?」 

藺無雙聞此,清棕色的眼睛亮了起來,「記得!」轉身便去敲人家門打探遺體去向。蒼微微蹙眉,馬靈似有所感,打了個響鼻,就聽見仙人似的少年喃喃自語,「東北方麼……」少頃,藺無雙臉如鍋底黑,神色不豫地走到蒼面前,直言道:「他們竟將人丟在那兒丘上的亂葬崗裡。」說罷,指了指方位,蒼垂眸,心緒不顯,只是拍拍藺無雙的肩頭,「他們有所避忌,人之常情……」藺無雙心裡正有些不好受,又聽他道:「但不妨我們探明真相,弔慰亡者。」

 「說得是。」 

兩人本該盡速在天黑前趕往東北處的亂葬崗,找尋婦人遺體,此時卻遇上了一點兒麻煩,馬靈若離石碑太遠,則失去憑依,無法現形。蒼與藺無雙左思右想,也不知有什麼合適的物事能可引氣入靈。 

兩人坐在江岸邊將包袱翻了個底朝天,蒼在玄宗的生活堪稱清貧,舉凡挑水洗衣做飯,即便他是宗主嫡傳弟子,也得自個兒來。雖然一襲白袍紫裳,飄飄若仙,可若細看便知他穿的袍子是實打實洗刷過不少遍的,都有些灰白灰白;玄宗香火鼎盛,但日日住在封雲山上,宗主不是個驕奢無度的,因此衣冠件件是正兒八經,管好看、管齊整,但生活之樸實、功課之紮實,看蒼就知道玄宗弟子多出息了。 

藺無雙亦是道境隱世先天的親傳弟子,就收他這麼個天賦異稟的少年,鎮日神龍見首不見尾,倒是把藺無雙養成了俊俏修長的美少年,卻不是用什麼錦衣玉食所就,也是藺無雙打小跑山練劍,泉水瓜果,全是自然所取,只一樣比蒼過得稍有餘裕──那便是他師父只養著他一個毛小孩。這不,師父臨行之際給了他一塊玉珮,編著流蘇,作成劍穗的式樣。藺無雙因著一路上沒遇上一把好劍,就給忘在包袱裡,此刻摩娑玉面,入手順滑,看著也隱隱透光,便拿著給蒼瞧,「用這個呢?」 

蒼接過手,神情淡淡,很快「嗯」了聲,偏頭思索,見這玉石雖然尋常,但光澤水亮,必定是有人親手養過氣的。是件看著平庸無奇,卻別出心裁的物事,很可能是其師尊親手所贈,遂又遞還給藺無雙,「交給你了。」聞言,墨髮少年一愣,隨即明白一笑,「好。」 

由於馬靈乖巧敏感,知曉二人對它並無惡意,藺無雙未費絲毫氣力,便令其暫且宿在玉珮中。然而其靈氣薄弱,是為石碑銘文以及當年遭遇未果的一絲牽念所凝成的靈體,早已隨著時光流逝,越發消散了,今時今日,若他倆不能把握機會查明來龍去脈,恐怕馬兒就得湮滅於人世間。少年心中皆是一凜,不再猶疑,提氣朝亂葬崗直奔而去。 

他們落在山丘下首一段小路上,兩人看著天色已暗,打量了一眼隨身的火摺子,決定進到裡邊再燃起探查,免得不夠使。一路撥開瘋長野草,以及迎風搖曳宛若魅影的枯敗枝葉,入眼便是磷火點點,鬼影幢幢,幾口破舊的棺木隨意置放,墳土平整的不多,皆是胡亂堆著,東邊西邊各填一些,裸露在外的枯骨不計其數,直教人背脊發涼。蒼與藺無雙只是眉頭微微折起,沒有多的話,繞過幾座墳頭,便在不起眼的角落,發現幾口簇新的薄棺。 

有時並不一定是村鎮上的人所棄,亦有可能是隔壁府行刑後,將沒什麼名頭的人犯往外拋,有家眷的收屍;孤身一人,便落在此處,並不奇怪。「現下……得找著那名婦人的遺體吧?」藺無雙問著,舉目四望,發現青綠色的鬼火晦暗不明,可他們目力奇佳,應當是不必再點火摺子了,於是撩起衣袖,就打開最近處的棺木。

 腐敗的腥臭氣味兒撲面而來,藺無雙與蒼早就閉氣以待,沒有不適,看著棺裡血水和屍水溢流而出的屍身,兩張少年臉容都顯了白。蒼上前覷了一眼,搖搖頭,藺無雙便將棺木蓋好。如此一來二往,卻沒見到那名婦人,饒是二人再如何慧黠聰穎,此刻也不得不納悶起來。 

「那村裡人嫌晦氣,沒道理還對我們說謊。」藺無雙拍去雙手穢土,蒼垂首沉思,卻聽得一陣細碎聲響不遠不近地傳來,惹得他們心頭一跳。「你也聽到了?」見蒼頷首,藺無雙有了幾分戒備,剛才不察動靜,此刻細聽,那聲響不高,卻是陣陣不停,期間夾雜著似布料綢緞類的撕拉聲,還有水聲,更甚至……藺無雙闔眼,沒有想下去,再睜開眼去瞧蒼,便見他已經邁開步子朝著聲源而去,他欲攔阻,又恐誤事,遂提劍出鞘,跟了上去。 

結果卻恰恰如他所想,他們在幾座亂堆的墳後邊,看到一口薄棺翻倒,那名婦人側臥在地,身上衣飾已被扒拉開來,披頭散髮,袒胸露乳,雙目雖已被人闔上,可應當塞回口中的舌頭卻因這番響動,又吐了出來,樣態極其悽慘可怖,簡直不忍目睹。但更令人作噁的,卻是那婦人的肚腹上,一片血肉模糊,臟腑、腸道被剝拉四散,一條腸子搖搖欲墜的被牽起……拉扯至蹲坐在其邊上的一團黑影中,少年們忍著胃中翻湧的嘔意,定睛一瞧,竟是個活人! 

此人髮臉都是黑垢,遑論身上幾片破布,皆是灰黑破爛,不堪蔽體,根本分不清是何面目。獨獨一張血盆大口正咀嚼著那血水溢散的腸子,彷彿珍饈美饌似的津津有味,藺無雙見其還要再從婦人肚中翻扯什麼,當即提劍刺了過去!「住手!膽敢進犯,我絕不寬待!」那人見到劍尖縮回了手,仿似這時才覺察到有人在旁,抬頭去盯兩人,見他們清俊年少,衣著齊整,但神情皆是冷肅,雙雙拔劍對著他,一副苦大深仇的模樣。 

「你是誰?」蒼溫朗平和的聲調深沉了幾分,絲絲冷冽自他語句間、眉目中、乃至全身上下,滌蕩而出,洗去了仙氣,唯有一股讓人敬畏的威儀,使人不得不垂首臣服。 

「呵呵……」沙啞得辨不清男女的粗礪笑聲揚起,那食人肉的身影笑得打顫起來,絲毫不把他倆放在眼中,蒼見他漸有癲狂之兆,與藺無雙交換眼神,守勢並不鬆懈,怎知那人隨手抓起地上的臟器,猛然朝他們面門擲出! 

少年皆是一驚,已然挪步閃過,卻不知那人正是瞅準此時,極快地上前用盡全力朝蒼推了一把,蒼本有機會閃身避過,然腦海一個念頭浮現,便任他推倒自己,狠狠摔進了旁側的一口棺木中。「蒼!你沒事嗎?」藺無雙親眼見到這一幕,到底他們也就這麼十幾來歲的孩兒,第一次嚇得魂都要沒了,指尖一抖,緊握劍柄,上前要去瞧,便聽得一聲,「我沒事!藺無雙,你趕緊追上他,他肯定不會往山下跑,你將他緊緊逼回來。」 

躺在棺木中的蒼親耳聽見藺無雙腳下飛快去追趕那人,便凝眸定神,方才以為自己是要與棺中死者肌膚相親,還真有一瞬慌了神,不想這居然是一口空棺木。這棺木的大小與婦人那口棺差不離,成年女子滿打滿算確是這身型不錯的,蒼就這麼躺著,聞到一絲怪味兒,不是屍水、沒有血腥,頂多是人體散發的惡臭,與方才那人身上難聞的味,那是相似極了……再執手敲敲棺壁,厚實的梓木,該是富貴人家才有的,內裡還墊著已經破敗古舊的錦布,裂開的邊邊角角,翻起了白布。 

蒼摸了摸那塊白布,使勁撕了一小塊下來,遂將早先在院中發現的那幾塊血書自袖中掏出,他波瀾不驚的碧青瞳眸,愈發凝重。正此時,馬兒細微的撕鳴聲自頭頂傳來,蒼晃了晃眼,馬靈蹭過他的胸懷,想拉他起來,很著急的樣子,「你難道……也發現了?」馬兒圓溜溜的黑眼睛,彷彿含著淚,蒼立時爬起身,便見藺無雙赫然以劍駕著那人脖子走了過來。 

那人眼看著都是生死交關了,卻還不安生,想咬藺無雙的手臂,藺無雙早有所覺,登時封住他幾處要穴,讓他就這樣乾挺著。側首見蒼並無受傷,這才點點頭,蹙眉道:「蒼……這人……」很有些欲言又止,在他將人擒住之時,便發現了異樣,可他卻不知他所猜想的,是否太過荒誕無稽? 

哪裡知曉,蒼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只見那謫仙似的少年抿唇,突來一語,彷彿要驚動天地,「陳四小姐。」此言一出,陰風大作,馬靈的淚水一顆顆滾落,暗夜裡,滴滴答答的響聲忽遠忽近,在這寂靜陰森的亂葬崗上方,下起了雨點來。 

「哈哈哈哈……」尖銳難聽的笑聲像把帶血的刀刃,非要穿破這層層細雨不可,但逐漸被雨水洗淨的乾枯臉龐,卻漫開了不屬於冷雨的兩道溫熱。「她竟還……活在世上……」藺無雙默默放下了劍,神色凝重,蒼看著陳四,眸光沉沉,幽深得難以見底,「妳方才找上的那個婦人……」話還未問清,陳四已經拿那雙突出的眼瞪著他,尖叫道:「那個賤婦!我苟且到今時今日,總算是飲了她的血、吃了她的肉!哈哈……想不到啊,她也有被恐懼折磨至死的這天,呵呵……」 

想到昔時在跟前笑語吟吟的貼身婢子,在知道她愛上一個下人後,出了主意代嫁,又在自己青梅竹馬的盧大少意外身死後,向父母告發此事,逼得她不得不為了保全那無用的名節而成為「死人」,還等來了心愛之人活活餓死後,被棄屍於此的淒慘形狀…… 

「那妳如願以償了嗎?」平穩的話音,生生打斷她洶湧翻覆的痛苦記憶,她倏然怔愣,望著面前紫衣少年,被雨水打濕的臉龐,不見半分狼狽,唯有鎮靜,她收了那股瘋勁,細細凝看他俊秀的眉目,尚未完全長開的臉容,藏著青稚,可那眼底天生的溫煦朗然,讓她有種懷念的感覺。 

「不……一點也不。我辜負了盧大哥,也辜負了他……」朦朧淚眼在雨霧中,發現少年身邊一團黑影若隱若現,她以為自己錯看,不想越是去瞧越是顯眼,馬兒的身影浮現,她終是低聲的哭了起來。那是她與盧大哥一起養的馬駒,她還記著牠的名兒,是他們一起取的,就叫…… 

「青玉!這名兒可好聽了,牠這樣的良駒,在盧大哥的照顧下,肯定能成千里馬呢!」 

那時的自己,為何沒有珍惜一切美好時光?為何讓自己走到了絕境?吃人肉維生,日日詛咒著曾跟自己情同姊妹的婢女──可笑!著實可笑! 

「我錯了,青玉……你一直在等我吧……」話落,陳四臉上安詳,嘴角溢流出刺目的腥紅,藺無雙驚覺,連忙解了穴道,她卻轟然倒下,口裡滿是血腥。「她咬舌自盡了……」藺無雙掌握成拳,蒼上前一步,卻不是要讓他施救,那匹馬兒依舊乖覺地垂首輕輕觸及陳四失了血色的面容,而後坐臥下身子,在她身邊,靜靜闔上了眼。 

藺無雙一直記著那天。

青玉在雨中,彷彿找到了家一般,心滿意足的睡著了。 

他想問蒼,這個陳四究竟是已經死了,還是她真的活著見到了青玉最後一面?陳四的婢女若真是那婦人,她難道是有所察覺他們的行動,怕被知曉過往,才選擇上吊自殺? 

此時他們路經一座茶樓,蒼端坐在他對首,啜飲著再普通不過的龍井,聽著他的疑問,若有似無的「嗯」了聲,給了他一句八桿子打不著的話,「青玉確是良駒,良駒中的良駒,牠的牽念,是我前所未見的強烈。」 

   很久以後,他們再想起這段故事,想去找到那塊岸邊石碑是不復見的了,但亂葬崗中,有一塊較為齊整的墳,立著兩塊碑,上書「青玉之主與良駒青玉」,那對他們而言,便是千真萬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