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1 11:21:26戀殤姬

補缺(完) &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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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悠悠渺渺,順著靜室裡的檀香迴蕩。
撫琴的人一曲又一曲,不曾間斷;聽琴的人一動也不動,凝神細聽。
直到窗外的天色隱約的泛出魚肚白,夜間滂沱的大雨已然停歇,聽琴的人與撫琴的人一直不曾停下、不曾分神。
自悅蘭芳推門而入開始,與經天子兩人一句對話也沒有,只是靜默的凝視彼此、眼前這既陌生卻熟悉的對方。
幾年了?還是幾十年了?多少的時光如沙礫一般在手中流逝,他們倆人也漸漸地背對雙方、慢慢地漸行漸遠。
除了大動干戈以外,他們再也沒有相處過;即便是生前在封靈島的最後一次見面、依然如是。
掌封與氣勁的交錯,讓他們連仔細看看對方的面容都變得那麼不可能,也因此而使原該相互雙生的手足,竟然緩緩的淡忘了雙方的容顏……

經天子忘了,他的兄長有一雙紅色的眼眸,微笑時、無比溫柔。
悅蘭芳忘了,他的么弟有一對斜飛入鬢的鳳眼,總是那樣的丰采無盡。
接下來,他們甚至忘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自己的手足存在。
他們不曾一起出現,也不能容忍對方與自己一起出現。他們動如參商、千年萬年都不在交集。
直到,死後的今天此刻;他們相對無言,同坐於這方不顯大的靜室裡。

經天子沒有打破沉默,悅蘭芳也沒有。兩人像是等著對方先說話、又像是不願對方開口一般,只是靜靜的相顧。
大約半刻鐘之後,經天子忽地自床緣站起身,取下褢天女掛在牆上的鑲金紫檀琴,無休無止的彈奏起來,一首接著一首。
對此,悅蘭芳只能別無選擇的傾聽,直到雨歇、天明。
但是悅蘭芳都記得,經天子指尖下流洩出的一弦一柱,都是他曾經不厭其煩的為他示範、交給他的。
武林喧囂若此,年華一去不回,經天子卻點滴刻骨,一個音也不曾忘卻嗎?
直到死後……

「這裡……我忘了。」
如水的琴聲原本該是源源不斷的,未料卻在陷入沉思的同時錚然一聲靜寂。悅蘭芳抬起眼,有些訝異的看著眼前的人,那對純粹的珀色眼眸。
「汝說什麼?」隱約聽到了像是對自己說話的低喃,悅蘭芳從對方疑問的表情上,再次確定了他與自己對話的可能性。
那麼久了,悅蘭芳幾乎忘了經天子的聲音,因此而遲疑。
「我說,彈不下去了。」漂亮的手指輕輕按著琴弦,隨性的撥弄著流光似的清音,經天子淡淡說道:「一直都忘了這裡,也找不著琴譜。我記得這是你譜下的調子,但翻遍了汗青編和風簷春秋,我就是找不著。你記得嗎?你離開前最後交給我的,就是這首……我學全了,但來不及記熟。」
清淡平和的語氣,一切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悅蘭芳甚至錯覺,眼前撫琴的經天子,仍是好久好久以前,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的弟弟。
心頭是一陣顫動的,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遙遠的距離瞬間像是縮短了許多,變的近在咫尺,順著不曾間斷的琴聲、兩個人的回憶。
「汝其他的曲子都能記得,為什麼最近學的反而不記得了?」站起身,悅蘭芳走上前,立在經天子身後:「讓吾再彈過一次,好嗎?這回汝可要記熟了。」
「這樣不好。」沒有回頭,經天子重新將手指放回弦上:「你之前也是這樣教我,彈過一回就要我記下來,但是我卻記不得。」
「為什麼單獨是這首?」
「因為……」垂下頭,經天子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簡直像要隱沒在空氣中一般;滑落的黑髮遮住兩邊的臉頰,悅蘭芳看不見他的表情:「再你教我這首曲子時,你的眼中早已不再有我。我追不到你、也看不到你,甚至我搶了你的位置,像要殺你,你對我……依舊只是那個不關痛癢的微笑……連蹙眉都不曾……這樣的曲子,我怎麼記得住……」
悅蘭芳的視線,滑落在經天子的黑髮上。那頭曾經柔亮如烏瀑的青絲,除了那兩抹朝暉似的金黃不變,曾幾何時卻摻雜了那麼許多滄桑的白髮?那一絲一縷的蒼白,是一步一顛的江湖血路;而悅蘭芳枯頂了親兄弟的名銜,卻至死不曾回頭,不曾看見。
「現在吾看得見汝。」低喃,悅蘭芳輕輕俯身,在經天子耳邊說道:「從昨日早晨,吾就看見了汝,也聽見了汝的琴。吾很高興,就算吾不在了,汝對這些依然記得這樣好,不曾荒廢。」
伴隨著悅蘭芳說的話,經天子看見了自己的手,又覆上了另外一雙。
從前,他總是看著的一雙手。
看那雙手繪畫、植蘭、撫琴、練武,一直一直的看,祈禱自己總有一天能跟他一樣,那麼的丰姿颯爽,那麼的瀟灑。
「吾帶著汝彈,這樣好嗎?」

原來死人還是有體溫,還會有感覺。
經天子看著那雙疊在自己手上的手,視線慢慢的模糊。
一直以來,他所追逐的人,現在是否回頭了?甚至駐足在身邊,像塵封的過去那般,教自己撫琴。

「你只說這些嗎?」像是為了確定什麼,經天子聽見了自己這樣質問。但這句質問裡,卻不再能如先前偽裝的那般、盛氣凌人。
「是,因為汝只想聽這些。」淡笑,悅蘭芳溫聲回答。

打從走進這間房裡,看見經天子的那一刻起,悅蘭芳一輩子不曾明白透徹的感情,在頃刻間明白了。原先還擔心著經天子不會接受自己的道歉,卻在兩人的視線交會時,看見了答案。
經天子從來都不要他的道歉,從來不曾。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弟弟,即使該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了,依然只期待著自己崇拜的兄長回頭。
他要的,只有這些而已。

「是嗎?」溫熱的眼淚滑出眼眶,經天子覺得、自己從來不曾如此輕鬆。一直壓在心頭的陰影,就像隨這悅蘭芳的回答散去一般:「那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輕笑,悅蘭芳想起了久遠以前,那個令人心碎的月夜。自己瀟灑的翩然而去,卻用言語的利刃、重創了自己的手足:「還是那個問題嗎?」
「不錯。」經天子看著自己的淚滴滑落衣衫,化作一片淚花:「我只問你現在。」

兄長,你愛我嗎?

這個問題,他不需要悅蘭芳解釋生前。
那早已沒有必要。
生前就算說謊又如何?實說又如何?那些早已在經天子的心頭刨出了缺口,解釋無益;真正能填滿的,只有死後的此刻。

「該怎麼說?」悅蘭芳笑了起來,握住了經天子的手:「為兄一直覺得,開口說出『愛』字,十分的難為情。」低頭看著經天子半轉過來的面龐,悅蘭方向是無奈般的嘆了口氣,答道:「現在的悅蘭芳,怎麼可能不愛自己的弟弟?天子,大哥到死後,才發現自己愛汝、在乎汝。」

他語氣平和的說出了這個答案,卻是經天子一生的追尋。
窮其一生,他追求的不過是愛。
下屬的愛戴、手足的親愛。
雖然遲了,遲至死後,但總算不枉這一路的風雨辛苦。

經天子發現自己的淚水,怎麼也停不下來。

「仔細學,別顧著哭。」含笑,悅蘭芳執起經天子的手,一弦一聲:「這一次可別再忘了……為兄還有很多很多的曲子不曾交給你……」

曙光照入房內的小窗,滿室透亮。
許是因為雨後,天空顯得那樣清明。
經天子忽然發現,今日的天色跟兩天前初來乍到的慘青好不相同。

原來地府,也有這樣潔淨的晴空。







(結)
「天女,妳知道兄長他們的事情嗎?」經天子大步的走進褢天女房裡,也不曾敲門,惹來了一個白眼。

在四海第一家已經住下半年餘了;依然是代替原本投胎的鬼魂,繼續撫琴。
那日與悅蘭芳學琴學到忘了時間,直到風凌韻前來敲門,才把兩人叫出房去用早膳。
而經天子也見到了偃雲溪,在搞不清狀況的情形下,讓那傢伙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嚇個半死。
『想不到滅輪迴和鬼隱這兩人竟然狼狽為奸!等他們都死了,我可不會饒過他們!』
偃雲溪義憤填膺的說著,讓經天子莞爾。
『你氣什麼?我到底不是邪能境的人。』
『但您是我們認定的邪主、冥主。』嚴肅的說著,偃雲溪表達了自己一直未曾奢望的立場——認同。

此後,偃雲溪幾乎天天都來四海第一家聽琴,順便在風凌韻無暇時,陪憶秋年等人摸一圈麻將。

「你是說他跟千歲蘭的婚禮嗎?」有些懶散的,褢天女淡淡說道:「我早就知道了。筵席還得在我們這兒張羅,可有得忙了。」
「韻姊說,要我陪妳去剪布料。」走上前,經天子順勢坐在褢天女身邊,把玩起她髮釵上的流蘇:「這又是哪個大頭鬼送妳的?」
「一個叫做金子陵的人,聽說生前是個鑄劍師呢!品味倒還不錯。」
「是嗎?」挑挑眉,經天子順手將它摘了下:「我送妳的還更多呢!怎麼就不肯戴我這大頭鬼的?」
「喲,吃醋?」端麗的唇角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褢天女將髮釵奪過手上:「怎麼樣也是人家的一片心,偶爾戴一回又不怎麼樣?」
「少來,我討厭他。」只要是打褢天女主意的人都討厭。
看著經天子氣鼓鼓的臉,褢天女忍不住笑出聲,道:「你連見他都沒有,討厭什麼?像個毛孩子。」
「我就是這樣,妳早知道的。」經天子看著褢天女,說得異常認真:「況且我們還約好了,一起等妳的姊姊。」
「可不是?」輕笑,帶著些許無奈。褢天女靠入經天子懷中,淡聲道:「但這一等,誰知道要等百年還是千年?苦了你。」
「胡說什麼。」撫著褢天女的髮,經天子微笑:「一點也不苦,說好一起等下去的。」
經天子的話,和他的懷抱一樣溫暖。
褢天女抬起眼眸,看著這個與自己曾經深愛的人有著相似笑容的男子,不自禁的、又笑了起來。

『這也代表會有比吾更好的人來愛汝……』

悅蘭芳所說的,是指他自己的弟弟嗎?又如鬼差所說,褢天女和他們悅家兄弟的緣份還著實不淺。
只不過,不同於悅蘭芳生前的花叢留連,經天子的愛,給的全心全意。

「那就陪我等吧。」闔上眼,褢天女微笑。

她從來不曾認為自己幸福,自從姊姊的那一刀落下之後。
只是未料,這個想法竟然在遇見了這個抱著自己的男子後,慢慢的褪色、消失。
經天子給的承諾、給的體貼,都讓她覺得十分幸福。

如此,就好。
現在的褢天女很幸福,而這個幸福,也該永遠永遠的持續下去……

【補缺】全文完 戀殤姬05.01.19


後記
現對醉殤說聲抱歉,戀殤還是遲交文章了,真的對不起、請原諒。
寫了三年的短短兩萬餘字,至此,【補缺】終於結束了。對戀殤來說,這是一篇好長、好長的故事,也是筆耕五年以來,好不容易完成的小說。
五年,真的可以改變好多的事。改變人的心態、筆法、生活,從開頭重新看到結尾,戀殤不斷的看到了好多過去的滄桑。
【補缺】跨越了許多戀殤人生的關口,也因此而特別;它也聯繫了許多新舊文友,有些是到後段才出現的人、還有在故事結束前就消失的人,但無論如何,戀殤感謝所有看過這篇故事的各位,不論我認識與否。
終於,給了小經一個我期待中的結局;終於,戀殤似乎能在文中找回一些小經失落的溫暖。
人的一生太多缺口,能夠在死後獲得圓滿,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但戀殤仍然希望,這樣的事情還是別發生的好。生前的幸福,又遠勝死後的補缺千千萬萬,不是嗎?
【補缺】的結束,似乎也顯示著戀殤距離脫離創文版的日子又更進一步。霹靂的劇情在也不能引起戀殤的共鳴,戀殤的熱情,大概已經死了。現在我能燃燒的,只有過去留下來尚未補完的篇章吧!況且現在的創版太寂寞,讓戀殤每每寫文,總有說不出的寂寥。
熟悉的人們一個一個消失,留下戀殤一個人死撐著,真是無謂哪……僅存的動力,大概只有出文後得到的回覆吧?接下來,只要再結束四篇文章就好,請諸位與我共勉(笑)
最後,謝謝看到最後的所有人,戀殤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