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1 11:19:43戀殤姬

補缺(五)

(五)
身體上的傷口是很簡單就能痊癒的,可是心理上的傷呢?
血流如注的傷口,只要止血包紮;被傷痛與怨恨吞噬的心,又該如何?

無人知曉……

「我能說的,也僅止於通知你……他已經隨你而來了。」褢天女的黑髮,還濕漉漉的,水珠在燈火下閃爍,宛如披上了黑髮的碎水晶。
悅蘭芳沉默的、替她斟上暖好的酒,紅色的眼眸深沉,猜不透心思。
「說說話吧?你應該知道他一直掛念你的!」對方的沉默,似乎讓褢天女發急,也不顧自己冷得發顫,只一味等著悅蘭芳回答,怎樣也不肯去碰那杯冒著熱氣的暖酒。
「先顧好汝自己吧,天女。」輕嘆,悅蘭芳撫著前額,似乎有些無措:「若蝶來了,吾早有感覺……今日風凌韻前輩向吾介紹他時,即使是身著女裝、擦過胭脂……吾多少還是認得的……雖然不能確定。」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跟他相認?蘭芳,他是你的胞弟,你應當了解的?那小子嘴上說恨你,但他根本不能!他還是期待著你的愛,不是嗎?」

褢天女說得激動,簡直就像、這是她自己的經歷。
這是她的真,一直都是如此。生前固然被權謀掩蓋,卻在那綠眸裡依然不假掩飾得裸露出來。
即使是對那時落魄的自己、江湖中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悅蘭芳。
想著,悅蘭芳不禁微笑。兩人這樣談話,就像是生前、在花姬的天台相會時那樣……

「天女,我知道汝關心我們兄弟倆人。」悅蘭芳鬆開扥著前額的手,微微的、又搖搖頭:「可是,這個結,吾不認為只要去見他就能解開。汝若看過吾曾經如何的傷害他,或許就不會這樣幫我倆奔走了。」
「喔?」目光灼灼,褢天女挑起了一邊端秀的眉峰:「你這是以懺悔者的身分說,覺得在見到他反而是傷害嗎?還是你認為自己沒有與他在相見的必要?」猛地站起身,褢天女一雙素手扣住悅蘭芳的肩:「悅蘭芳!我對你真是失望透頂!這就是你認真思考的結論嗎?你為了正道犧牲以後,就覺得你再無責任嗎?還清了正道的義、千歲蘭的情,你就無事一身輕嗎?你還有個弟弟,一個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你,即使下手也殺不了你的弟弟!那個笨蛋欺騙自己說他恨你,卻騙得他自己千瘡百孔!他活著時已經無人愛他,你要他死後仍然如此嗎?」
或許是褢天女的話過於銳利,又或許、悅蘭芳訝異於褢天女少見的情緒失控,半晌,才訥訥的喚了她的名字,卻不知所云「……天女……」
「不要這樣無辜的看著我!」鬆開手,褢天女頹然坐下、雙手矇住自己的臉頰:「你知道嗎?我也是有姊姊的人。」
這是……褢天女從來不曾有過的,氣沮的模樣。
悅蘭芳知道褢天女的死,是妖后親手所成。即便那是自己的妹妹,妖后卻毫不猶豫地、毫無預警的,斬下那顆美麗的,為她盡心盡力的頭顱。

自己的親妹妹。
說殺便殺。
沒有詢問、沒有求證,揮刀落下那一瞬,甚至連眉眼也沒有動過。

據說褢天女方從陽界幽幽而來時,好一陣子,一句話也不說、連吭氣都沒有。
就站在鬼差放她下船的地方,朝著陽間遙望,不知多久。
除了不說話,也不曾動過;只那一對漂亮的綠色眸子,不曾停過的落著淚、直到泣血。
這些,都是悅蘭芳從憶秋年那兒聽來的。若不是憶秋年硬將她帶走了,還打了她的昏睡穴,往後再投胎的權妃褢天女,合該是個盲女了……
這是怎樣的傷?與天子相較呢?

被殺和因不被在乎而活下來,孰輕孰重?
還是,因為都是親手足所賦予的傷口,所以是一樣疼痛的……呢?

「去見他吧,蘭芳。」褢天女依然掩著面,悅蘭芳卻清楚的看見了那雙象牙般的指縫間,成串的水珠滴落:「我知道他想見你、他愛你……別讓他跟我一般,還要等下去……」
細細的啜泣聲,伴隨著雨聲、還有褢天女說話的聲音。
認識褢天女的人,都讚她貌美堅強,沒有人見過她為了什麼事掉淚。
但悅蘭芳何德何能,一再的、看見她的眼淚?
一種無可名狀的情感,又一次的浮上心坎;悅蘭芳揪著衣襟,低下頭。

『但是你卻不曾在乎你這個弟弟!』

血淚交織的,與自己相似的臉。

『我知道他想見你、他愛你……別讓他跟我一般,還要等下去……』

掩住面容的雪白手掌,成串的珠淚閃爍。

四周的空氣變得更潮濕了?還是,自己的心呢?方才在千歲蘭面前落過的淚,是否又偷偷的爬回眼眶?
只不過,這次除了悔恨、還有更多是心疼……

心頭的岔路,悅蘭芳在一瞬間看到答案。
那是千歲蘭所指出的道路。

悅蘭芳抬起低下的頭,因為千歲蘭水色的裙幅、自眼前如山澗般滑過。
「千……歲……?」

一雙柔軟的手,輕輕自褢天女身後,摟住哭泣不止的人。
千歲蘭帶著灩藍的珀色雙眸,望住悅蘭芳。

「就是千歲蘭都於心不忍……」

悅蘭芳又如何能忍心?

***
秤命台上,命格的重量指向帝王。
看見,經天子開懷的大笑起來。
王者之格是人人所求,經天子萬中選一,沒有不高興的理由。
而後……閃身出現的不是坦途,卻是計中藏計的劍影刀光。秤命台,絕命台,不論有心無意,經天子意識到再一次的背叛。

邪能境背叛了他,背叛他的是邪能境。
因為經天子不是邪能境的人,儘管他真的很努力。血統,是人心中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如果得救,哪怕是一無所有,也會東山再起。
經天子不是懦夫,他一生都是抬頭挺胸的努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追求;經天子這個名字,他不會像那人,連死亡都不敢用真正的名字。
然而,刺骨錐心的疼痛又從哪裡來呢?

是背叛。
與邪能境一起背叛他的同修的鬼隱。
再一次,卻是永遠無法翻身的背叛……天子又如何?帝王又如何?再多的性命運氣、再強的武功能力,都無用了。
一生的努力,換到了?

悅蘭芳死去時,替他悲哀的「蘭以香自盡」。
負平生死亡時,替他惋惜的「風塵悲染英雄骨」。
經天子死亡時……

『你和悅蘭芳的差別,就是你連墳墓都沒有!』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一生的努力,只是這樣一場灰飛湮滅!
「若蝶,冷靜些!」

滴濕衣領的,是一串的冷汗;順著肩上的素手向上望去,是風凌韻憂心的容顏;窗外天色仍暗,大雨淅瀝。生前還不知道,原來地府如人間,竟是會下雨的。
經天子發現自己正激烈的喘著氣,坐在熟悉的床板上。是褢天女的房裡,但細細一瞧,卻沒有看見期望中該出現的人。
「我回來了?」自嘲的笑了笑,經天子低下頭。不是該消失無蹤了嗎?該不會連鬼差都背叛了自己吧?
還有感覺、還有意識,為了要繼續受苦嗎?
「是天女向鬼差要了你回來的。」似乎是明白經天子懊惱表情中的疑問,風凌韻自動的告知了答案:「千鈞一髮,我們差一點就再也見不到你。」

果然是她。經天子暗嘆一聲。

「若蝶,我們帶你回來,你不喜歡?」輕淡的吐了口煙,風凌韻將背部倚在經天子肩上:「但是我們希望你跟我們一起生活,才做了這個主張的。」像是想到了些什麼,風凌韻並沒有停止說話,溫溫雅雅的,像是說故事般的接續著言語:「人不可能了無遺憾的結束一生,這個、我們都明白。更何況,我的年紀還比你大了許多,又要更透徹了。才結束了一條路而已,卻不肯走上新的道路,這樣不是懦弱的逃避嗎?有些東西,生前得不到,死後卻未必哪……」
經天子默默的聽著,看見風凌韻手上的煙管,飄出了形狀飄邈的輕煙。
「若蝶,你生前很努力不是嗎?追求你所想要的地位、你所想要的一切。但是來到這裡,為什麼卻想要放棄?」
「如果沒有獲得,耕耘又有什麼意義?」淡笑,經天子斂下眼眸:「何況有些東西,又豈是耕耘就能獲得。」
「是不錯。」輕嘆,風凌韻伸手撫著經天子的髮:「但是若蝶,千萬要記得……雖然你不是最幸福的人,卻也不是最不幸的人。天女的境遇和你相比,你似乎還要更幸福了。至少,你等的人,早已先你一步來此,你們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等的人?
經天子聞言一震,轉頭瞠目望著風凌韻:「是誰?」
「天女等的是妖后,你等的是誰?」微笑,風凌韻水光盈然的眼眸裡,有種形容不出的光色:「天子,你認為你在等誰?」

「……為什麼……?」
「為什麼知道你是誰嗎?」輕笑:「因為你一直都不是一無所有。只是不曾發現,你所擁有的而已。」
「……」
儘管經天子沉默以對,風凌韻卻微笑依然。
經天子陷入了沉思,即使不能馬上的想通,至少也比原先看不開的好。只要願意思考,總會有一個方向。
站起身,風凌韻拍了拍經天子的肩,沒有多說一句話,靜靜的離開房內。

「喔,你來了?」輕巧的踏下樓來,風凌韻含笑對著眼前人說話:「果然還是天女才勸得動你,真不愧是兄弟,一樣麻煩。」
「前輩莫要取笑了。」細緻的眉峰輕蹙,紅衣紅髮的人顯得侷促:「吾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知該怎麼辦的,也不只有你。」微笑,風凌韻指了指閣樓上的房間:「他也一樣。」
環視四周一眼,看見偃雲溪卻不見褢天女。有些困惑,風凌韻遂對悅蘭芳提問:「天女呢?怎麼沒看見?」
遞出一個頗為複雜的笑容,悅蘭芳答道:「她一身溼透的到我們那兒去,千歲就把她留下來梳洗……」
悅蘭芳的表情除了複雜,還摻了些許困惑。
大概是不明白女子的心情吧!千歲蘭原本還那麼討厭褢天女的,現在卻對她好得像什麼似的。
「你跟他談過了?」風凌韻指著偃雲溪:「他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嗯,他幫了吾一個大忙。」悅蘭芳點頭,思索了一會兒,卻又苦苦笑了起來:「雖然問了那麼許多,但天子若是不肯跟吾說話,也是白費力氣。」
聽了這話,風凌韻卻笑著搖頭,吞吐了口煙,道:「真是死腦筋,他一天兩天不跟你說話,也不可能永遠都不睬你。只要有點恆心,沒有什麼事情找不到轉機的;何況,他又不是真的恨你?」
「是嗎……」
抬頭,悅蘭芳發現,在紙糊的窗櫺前,有個人影倚窗而立。
那身影很熟悉,就如同生前一般。

他們倆人還小的時候,每當悅蘭芳在院子裡照顧蘭花,經天子也總是如此,站在窗前看著。
那時,他們倆人都還很小、很小,卻總惦著對方、形影不離。

但又是什麼時候,悅蘭芳習慣拋下從小跟在身後的弟弟呢?

悅蘭芳走上樓的同時,褢天女打著傘、踏進廳堂。
目送那抹紅影,褢天女淺淺的笑了起來。

等在窗前的人,還有被等待的人。
很美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