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他專注地聆聽貴婦訴苦。

她粉雕細琢的臉，掩蓋了花甲之年的真相。

但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卻暴露了上了年紀的女人，才會有的缺點。

他靜靜的聽，偶爾點頭，偶爾微笑，時針不露痕跡的位移，夕陽西斜。

埋藏在她心中的怨氣，像是無底的黑洞，拼命的傾倒。

「胡醫師你知道嗎？我丈夫真的很可惡，他瞞著我外頭包養二奶，一個小三就算了，沒想到還有小四、小五，那些不長眼的騷貨，三不五時就打電話來家裡鬧，我的命好苦阿。」

「辛苦你了。」

「是阿，那死鬼也不想一想，當初愛我時，說開著自家郵輪帶我去環遊世界，我還嫌累，別的富商追我，可是開著自家飛機來找我，他那個矮冬瓜死肥仔，要不是看他追我時追的勤，我怎麼肯嫁給他。」

「這樣呀。」

「那時候他把我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的，我都覺得好笑，哪知道嫁給他什麼都變了。」

「所以？你後悔了嗎。」

「後悔？我當然後悔！我無怨無悔的付出，我為了生了三個小孩，生到身材都變形，他不感激我，還在外頭亂搞。我那三個小孩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一個一個往外跑，把她媽當成隱形人似的。一百多坪的房子，就我跟菲傭窩著，這樣的日子究竟有啥意思呀。」

說完她嚎啕大哭了，濃妝豔抹的面具，禁不住淚水氾濫，從眼角潰堤，流下兩條黑線。

胡醫師的貼身助理小芝，聽完備覺同情，看著貴婦人哭得淚眼汪汪的，貼心遞了一盒面紙。

「謝謝。」她大力的擤出穠稠的鼻涕，發出豬叫般的聲響。

小芝皺眉，但看了醫師一眼，他依舊微笑以對。

不愧是胡醫師，淡定如常。

小芝原先是同情貴婦，這個貴婦來頭不小，可是80年代的當紅動感歌手，當時在唱片公司的包裝下給了動感天后的美稱。渾厚的嗓音，魅力四射的歌曲，讓不少少男少女如癡如醉。

怎料，這些年過去了，貴婦變成了怨婦，坐在診療室她已經嘮叨三個鐘頭之久了。

她開始同情胡醫師，還能耐心傾聽她重覆陳述的抱怨。

「胡醫師謝謝你聽我說，說完我真的好多了，要不是你願意聽我講，這些苦我實在不知道跟誰抱怨，你知道嗎？我已經失眠10多年了，每天要喝三罐威士忌才睡得著。」

「後悔嗎？」

「我當然後悔，我非常後悔，我後悔死了。」

「真的那麼後悔？」

「醫師你不是在說廢話嘛？我剛剛就說過了我非常後悔，如果人生可以從來，逼死我，我也不肯嫁給他。」小芝看著貴婦疵牙裂嘴的表情，內心搖搖頭。

說不定你先生也後悔娶你了。

「可是如果人生可以從來，你會怎麼選擇呢？」

「人生根本不可能重來，你要我怎麼選呀。」

「如果我可以讓你人生重來，那麼你會怎麼安排你的人生劇本呢？」

「什麼意思。」貴婦迷惘地看著胡醫師。

「也許你現在還不明白，其實你現在所擁有的生活，是早在你選擇他之前，就已經安排好的藍圖。」

「醫生，我聽不懂。」

「你不懂沒關係，我希望每個來我診所的朋友，可以過得更快樂。」

「可是我不快樂。」

「我知道。」

「你覺得你現在的不快樂是你先生造成的，還是你造成的？」

「當然是我先生，如果不是我先生，我現在怎麼會活得那麼痛苦！」

「所以你認為跟你先生離婚，你就會比較快樂？」

「不，不是跟他離婚，跟他離婚不就便宜那些狐狸精了，我是說，我根本後悔嫁給他，我後悔死了，他根本不愛我，我過得不幸福。」

「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會怎麼選擇呢？」

「嫁給我的初戀吧，甚至就不進演藝圈了，我覺得這個圈子太黑暗了，我看到太多黑暗面了，我先生也是，他娶了我以後，就嫌我是蕩婦，不曉得跟幾個人玩過。」

喝了一口水，貴婦滔滔不絕的接著說。

「我原本不是這樣的，我是很單純的，說真的，22歲以前，我好像過得比較快樂，單單純純的，唸書打工談個小戀愛，沒什麼壓力，多好呀。」

「你真的那麼認為？」

「當然，畢業後，進了演藝圈，結了婚，生了小孩，我已經很久不知道什麼叫做單純的快樂了。」

「這樣呀。」胡醫師陷入沉思，他在想對貴婦來說，最好療藥方會是什麼呢？

「醫師，我很謝謝你，其實今天跟你說一天的話後，我好多了，可是回去以後，我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房子，我還是要靠三瓶威士忌才能入睡。」

「我曉得，這樣吧，我有個很棒的藥，可以治療你現在的狀況，可是副作用很強，一個弄不好，也許比現狀更糟，你想試試嗎。」

貴婦人苦笑一下：「在怎麼慘會比現在慘嘛？老公外遇，小孩不聞不問，你那是什麼藥，我想試。」

胡醫師只是笑笑並不說話。

陽光燦爛，駝紅的鳳凰花，開得奔放。

林雅竹枕在男友手臂中，悠悠醒來。

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天早晨，她作了一個好長的夢，她夢見自己進演藝圈，嫁了富商，生了三個孩子，住在豪宅裡，卻不怎麼快樂。

「你說好不好笑，我作這種夢。」

「夢真真假假，也許你心裡真的想嫁給有錢人吧。」

「唉呀，哪有那麼多有錢人，只要你這輩子不會辜負我，我就當張慶京的老婆。」

「如果你肯嫁給我，那一定是我的福氣。」

「你喔，你工作找得怎麼樣呢？」

「投了幾百封履歷，有三家公司給了面試機會，明天就去面試。」

「加油，你一定可以找到你喜歡的工作的。」

「我希望可以到土城那間科技公司，這樣子離家也近。」

「那很好呀。」

「那你呢？」

「我呀，跟你說喔，我有一個很棒的機會，說不定有機會發唱片呢。」

「什麼意思？」

「你忘了呀，上次我們學校不是舉辦歌唱大賽，我雖然沒有得第一名，可是有家唱片公司覺得我外型不錯，可以試試。」

「演藝圈？不好吧，那些不是要陪睡，才有機會往上爬。」

「你幹麻這樣？我進入演藝圈，你不支持呀，現在的工作少，薪水又低，我才不想做2萬2的工作，我有機會揚名利萬，你不支持我，還阻撓我，算什麼呀。」

林雅竹氣呼呼的。

「好好好，你作什麼我都會支持你，可是你千萬要小心。」張慶京苦口婆心的說，但他知道，林雅竹如果決定的事，是說什麼也沒用了。

一年後，林雅竹真的也紅了。

可是張慶京不過是的小工程師罷了，天天加班到晚上七八點，領的薪水也只是2萬八。

林雅竹也忙，唱片大賣，公司看準了她是個棵搖錢樹，安排兩三個偶像劇要她試看看，可真有天份，初試啼聲就入圍金鐘獎。

她沒有故意不理張慶京，可是真的

忙，張慶京也不敢找她，他女友發展的這麼好，他該感到高興才是，可是他悶悶不樂，有些事不說，他也明白。

林雅竹是不可能嫁給他這個窮小子的。

聚少離多，兩年後，在報章雜誌看到林雅竹跟富商在賓士接吻的畫面，張慶京懂了，連分手都不用說，他就被判出局了。

傷心難過這些過程是一定會有的，可是時間嘛，總會把這些傷給治療好的，他在公司的表現不錯，一年一年慢慢的往上遷，混到了小主管，有年終有分紅，手頭沒那麼困窘，買房子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了。

在過幾年，他在親友的介紹下，認識了在國小當老師的秀美，秀美秀秀氣氣的，溫文可愛。

他對人生無所求，直覺可以結婚。

找幾個好朋友商量怎麼求婚，包下一間老電影院，然後放映過往認識的畫面，秀美哭了，點頭答應。

他的人生大事完成了一樁。

至於林雅竹呢？

畢業後這幾年，她也爭氣，唱片大賣，廣告邀約不斷，甚至還拿下金鐘獎。

翻翻報章雜誌，嘿，還有富商開飛機帶她環遊世界的花邊新聞。

張慶京從來沒跟秀美說過，他跟林雅竹曾經是男女朋友。

讀著前女友的新聞，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們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分開真的對彼此都好吧，張慶京對著窗外的圓月，默默的想。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了，娶了秀美，買了一間老公寓，生了一個兒子。

爭吵當然會有，老婆氣到離家出走也有過，不過有個孩子嘛，他低頭認錯，總會雨過天晴。

當張慶京當兒子過兩歲生日的時候，那天也是林雅竹結婚的日子。

大明星，排場也大，與富商結婚的新聞，轟轟烈烈的在影劇版燒了三天。

他也開心，總算林雅竹也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宿。

在過幾年，他的老二也來報到了，是個女生。

跟秀美過著平淡到有點無聊的生活，偶爾休假會帶著一雙兒女到公園裡放風箏，日子也就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可是林雅竹的生活好像不太平靜，在她結婚第五年，就爆出他的老公有小三的新聞。

他其實很想打電話去關心她什麼的。

可是他憑什麼呢？轉過身子，唸故事哄兩個娃兒睡覺了。

林雅竹讀著週刊報導的外遇新聞，她冷笑。

什麼新聞，追也追太慢了，周偉結婚半年後就偷吃了。

那時候她的肚子剛有六個月的身孕！

可是嫁都嫁了，不忍行嘛…？

她恨透了周偉，甜言蜜語拐了她。

她也恨透了自己，爲什麼有眼無珠，選了現在的夫婿。

瞬間，她想起了那個夢境，那個她變成孤伶伶貴婦的夢境，

她想起了她在夢中滔滔不絕抱怨周偉的畫面。

她想起了她曾說過的後悔。

可是她笑了，如果那個夢是真的，那她不就傻了，重活一次，還是作了一樣的選擇，她並沒有選擇跟張慶京共度終身，她依舊選擇踏進演藝圈。

重活一次，還是一樣的笨，活該呀。

老大睡著了，老二喝不到奶，正哇哇大哭著。

她心煩意亂，她想起了酒櫃裡的威士忌，想起了壁櫥裡藏著安眠藥。

「醫生，你的一番美意被毀了。她第一次來找我們時，至少活到58歲，沒想到給她第二次機會，她卻選擇在35歲自殺，唉，笨女人。」

「小知，如果人類是聰明的，就不會困在各種苦惱中。」

「胡醫師你真的很壞，該不會你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

「我那有那麼厲害能參透天意，我不過是盡我們修行人的一份能力，幫幫忙罷了。」

「可是她選擇自殺耶，反而害了她呢。」小知一臉惋惜。

「是阿，看來回到過去改過自新重來一次藥，不適合台灣人，要找出其他更好的辦法才行。」

胡醫師漠然地說。

「下一個。」

今天待看診人數還有103人，將林雅竹的病歷表鎖在深不見日的資料櫃中，他還得替其他不滿現狀的病人尋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