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21 15:43:49我們在這裡

勇敢。

前些日子去內灣,假日的內灣街頭塞滿了行人,一若白晝日行的夜市景觀,如此擁塞,如此生份。我對內灣的鄉愁,一直是冷僻和無人煙的憂傷與甜蜜,是在青青纖草漫生的小鐵道上跳躍地半走半跑,或者閒步過整座闃寂無人的荒涼市街,觀看老房子和新鮮的山景。好多年前,我總是去那裡,夏日午後自己坐了柴油慢車,大開著窗讓煤煙及蝴蝶跟著勁吹的風直直淌進眼前。有時在內灣裡遇見午後雷雨,我便將淋濕的髮及衣履交還給列車末座的敞開平台,立著看屋宇及山色咻咻地倒退過我,那些流蕩的雨的痕跡,便像初次直截了當地下進我的身體裡一般地又毅然離開。內灣是山與陽光與風,打落與滌盡青春的許多苦楚。

我總是無法忘懷,那麼痛苦的青春時光,無處可去,什麼都不明白,不斷的不適應,無休止的過於敏感,每天睜開眼睛都是一次身體的破開,疼痛又艱難。筆下寫著堅硬又古怪的詩和小說,對世界無窮地仇恨憤怒,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不願意看見或信賴任何美麗溫柔的東西。那個感傷慘敗又充滿自毀自憎的青春,幾乎像是不能逃開的巨石一樣,滾落之際,隆隆作響地帶著末日的聲音、巨大的陰影、狂熱的速度,以及,不知要往何方去的大量茫然。

內灣吸納我這樣的青春歲月,我獨自行走獨自帶著逃課的書包,夾著詩集和紙和筆,卻從來不曾寫過什麼、在內灣。坐在內灣國小面山的鞦韆架上,盪著一下午的鞦韆,茫然或更茫然地凝望著山、那山繚繞的山嵐、那山後透出來的半壁陽光。只是誰也不做、誰也不說話、誰也不想,在寂靜的夏日午後,任憑無人的無語淹沒我,只是看著山,那些碧綠蒼翠的山們。

我不記得當時我對自己說過了什麼話、許下了什麼願望,甚至不記得是否想過過未來該是什麼。有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說不出話來、流不出眼淚、無法留戀與渴盼什麼,只是不斷地清空與逃開,老是彷彿野獸背身追逐般的流浪不安。我不記得當時我看見了什麼,寫下了什麼,愛上了什麼,我不記得當時為什麼我必須會那樣不斷地痛苦著。

只是,我仍舊記得內灣,記得每一刻無語的清晰,那些驟雨過後忽然揚起的土壤腐香,雨後澄澈如洗的鮮豔山影,或者陽光灑落之際透出的慵懶山村步調,無人的街、空冷的鞦韆、寂然的鐵道、孤單的火車頭,透過玻璃窗灑入候車椅的空盪車站身影,還有,當中無影無息地持續哭泣的不知名自己。那是好長好長的一場巨大的哭泣,我自己看不見,沒有人明瞭。那些不曾流出的透明淚水,一直遺落在內灣裡。

前些日子在內灣,鞦韆架早已不在,無人之姿的山村也早已失軼,整街的語言喧嘩與熟練的食物味道蜂擁而來。其實,失落了古典的內灣小村,我從來並不真正惆悵,只是覺得陌生或者一點點的無奈,像是經過觀光地,隨手撿起或丟棄某些無聊的情緒。然而,那天,在人跡略少的內灣小學操場上,孩子們奔跑嬉戲,遊客緩步地行走或坐臥,在悶熱的夏天氣味裡,一個好小的小女孩笑鬧地反覆穿越操場的低矮欄杆。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一個久違的夏天。

是六歲或者更幼的夏天,獨自被鎖在家中的我,打開陽台的落地紗門,煩惱地看著被鐵窗分開切割的四樓天際,下定決心要把頭伸到陽台欄杆外,好好地享受自由的天空。我記得我伸出脖頸,把頭顱和肩膀擱在自由與閉鎖間,卻驚恐地發現怎樣也穿梭不回來。我一直哭著、一直試著離開那樣難堪的情境,害怕會讓任何返家的家人發現我犯了錯,直到太久太久的時間過去,我決定停止哭泣。我記得當時我清晰地對自己說,不管多麼痛,我都不哭不躲開。然後,忍耐著小耳朵給欄杆撕扯擠壓的痛,我用力把頭伸了回去。

獨自站在陽台的小女孩,其實是非常茫然和疼痛的。多年後,在內灣小學操場上,我忽然想起她來,忽然間好想對她說:妳好勇敢,真的好勇敢,就算是不自由不快樂的時候,妳還是一直好勇敢。



圖片來源:
http://www.nanshanlife.com.tw/webapp/NanShan/Website/nanshan/information/explore/explore_0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