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10 20:19:02我們在這裡

三月

這篇是三月之時發表一篇論文的口頭報告稿。後來被我的女神罵得很慘,說我自己想得太深太鑽,不顧慮到別人跟不上。

今天貼出來,大家看看吧。


家庭敘事與閱讀的小論文

由於發表時間的限制,我不預備在此詳細描述或重複本篇論文的每一個環節,但是我會盡量發展寫作的時候,我所思考過的相關問題,以扣聯上論文中所發展的一些推論的關節。這篇論文得以出發開始的問題點,其實是從閱讀的位置起頭。這個問題一開始其實是相當簡單的,每次讀著作品之際,我總是想要知道為什麼有些作品可以吸引我,而為什麼又有其他的作品無法如此吸引我。這個問題的起點,不僅是個人閱讀習性的版圖劃分,或是喜歡的作者或作品的清單,這個問題立刻同時觸動了以下的問題思索,閱讀的快感究竟是一種難以言傳的主觀經驗,還是有脈絡可循、就像在微光的月夜裡,道路雖不清晰,但卻有某些陰暗之處,可以映現出小道的光明?

因此,從如此的問題出發,我不可避免地繞過對文本中心意義的追尋,也不找尋文本詮釋和字面意義相關的表面線索,以便獲得原來就是如此的印證,因為,對文本核心意義的追尋行動,其實在很大的程度上,會堵塞剛剛我所說過的小徑通幽的諸種探索。所以,我在考慮這篇論文的寫作策略之際,更傾向是找尋文本裡可能存在的意義的裂縫,或是發掘一個敘事迷宮的存有,換句話說,唯有從文本意義可以是流動的前提之下,我方有可能在當中推敲出自己的閱讀位置,並從而嘗試回答,為何是這樣的作品反覆吸引著自己。

從這些思考繼續前進,我必然地不能同意,閱讀品味是一種全然主觀的經驗,而取而代之的思考是,閱讀經驗需要脈絡化,需要跨越一個主觀的斷定或宣稱。因此,我繼續詢問自己的問題便是,為何我們必須身處在敘事情境裡,做為讀者,不能自抑的閱讀各種文本,並對文本加以詮釋,而作為寫作者的位置上,又為何我們必須不斷通過語言以能夠訴說?我其實在這裡面對的是一個語言的魔幻引力。如果要說得更簡單,其實就是,語言是所有敘說與詮釋的存有之處,也是寫作者和閱讀者彼此相交的地方。

所以,我來到了語言。但是,正是跟隨著這樣一路發展而下的思考關節,我所來到的語言,就不是一個為文字情節所固定的字詞的表面。而是拉岡所說的語言,是不為意識狀態所操控掌握的語言,是具有如縱橫字謎般曲徑橫生、意義左衝右突的流動中語言。跟隨拉岡所指出的語言特徵,我也同時遭遇到下面一個問題,如果語言是流動與不可掌握的,那我們何能可以相信,自己正在使用或捉住語言?這個問題很明白地反轉寫作或詮釋的意義,在更大的程度上,不像是我們給出寫作及詮釋以意義,而更像是這些寫作與詮釋給出我們意義。換句話說,我們身在詮釋或敘述的行動裡,從來都不會是一個堅硬與遙遠的核心意義創造者,而是一個流動且不穩定的書寫者或是詮釋者。也因而,我從語言的思考繼續前進到敘事的問題。

在敘事當中,與拉岡的語言觀念最大的不同處,便是我們的確是不折不扣的敘事的給出者,也只有我們能夠敘事,通過語言開展敘事、編織故事情節或者發展屬於自己的詮釋,也通過敘事,我們才能將這些流動的語言勉強地留住。但是,為何我們非要留住這些拉岡所說的意義與真實已然逃逸的語言,我們又如何可以令敘事的需要變得如此不可或缺?

這些問題直接地指向主體是什麼的問題。換句話說,我們之所以具有發展敘事以留住流動語言的力量,正是因為敘事只能、只可以從「我」的位置出發,但是這個我的位置,究竟是怎樣的位置呢?從語言到敘事間的思考裡推衍出來,我們其實是不斷通過敘事以追逐、或者嘗試固定這些不在場的語言,幾乎像是亞哈船長在大海裡追逐著不知何方的巨大白鯨,我們也是透過宣言、透過有目的的不斷指認,想要追尋那刺中魚身的一瞬間,然後可以知道自身的存在。所以,這裡所說的敘事我,一直是具有雙面的性質,是不知所以的漂流,又同時要不斷地確認自身的座標,儘管是徒然無功的。

確認自身的座標,就只能進入對象關係裡,以取得相對辨認的標準。這是所有主體發生的原初片刻,更精細地說,只有被欲望的對象出現,我們方能自無我的狀態中脫離。但是,被欲望的對象如何可以出現,佛洛依德指出,只有是經歷了分離與破碎之後,我們才會明瞭對象不是我,我與對象間有距離與屏障,我才能學習到,透過恨及死亡所帶出的愛的能力。佛洛依德的原初對象關係,指向兩個方向的思考,是並行的、同時也是交叉辯證的,因為失落而欲望再度擁有,因為明瞭失落的恨而獲得愛的力量。這種二元的原始關係,是我們面對他者之際,必然會有的推拒與接納的基本分線,這也是我們可以進入各種有形的社會秩序的起點。

從這裡繼續發展,我所面臨的便是一個清晰的問題,文本或敘事裡所攜帶的社會風味,不管是朝向中心或邊緣的敘述主題,或者是理性或瘋癲的言語流露,我們都可以問說,這些文本表面之後,有一個對象關係的原型正在運作。這個對象關係,一方面決定我們的社會化位置,另一方面也表達了任何道德或象徵秩序得以建立起來的精神基礎。

換句話說,從這個對象關係的問題點再度出發,我回頭檢查一開始我所提出的問題:為何是某些作品吸引我,而其他作品不能?我很自然地必須進入文本當中來回答。我所嘗試發展回答而來到的文本,是李志薔先生在2001年出版的散文集「甬道」。作者透過回顧自身的成長史,嘗試去重建一個消失中的八零年代,及一群在現代化中消失無聲的社會邊緣族群。這本作品乍然看來是寫實的,但從上述的問題起點進入,寫實的表面敘事,就和超現實或瘋癲的語言一樣,都表露著隱匿的精神風味。

因而,讀著這本作品,我不能不明白並不是這些邊緣人的生命敘事、那些遙遠的歷史年代觸動著我,我也不能不明白,正是有一個對象關係的原型,他在甬道這本書的書寫中被透露出來,做為一名在文本之外的讀者,可以與作者一齊通過語言被召喚而出的閱讀震動,也是這個對象關係的緣故。

這個對象關係,是一個母親與主體間的關係,一個中間原無我無他的空間,經歷破碎與分離之後,忽然發展出的對象認同、一個象徵空間的出現,也是主體與母親之外,父親所在的第三層空間。這裡的三重空間,指向的是書寫以及詮釋的動力,最原初的起點,都是要將分離經驗用象徵方式再度表演出來。這也同時指出,語言的確是流動的,其真實永遠不在場,就像是我們的主體經驗的起點開始於匱乏與失落一樣,敘事、或說是這裡我所閱讀的「甬道」一書,就像是橋樑的兩面性一般,把不相觸的語言及主體兩端的聯繫、並且同時指出兩端的分裂。

也便是說,不管是如何秩序井然的論述,清楚流利的故事,我們透過它們,我們獲得一個溝通或建立聯繫的想像,這是拉岡所說的完整的鏡像我,或是克麗斯特娃指出的水面倒影之處。但這些想像之後,我們面對的其實是分離的恐怖,與原初對象的不在場,文字寫作,或者是應和一個意識型態的召喚,都是為了彌補這個空無,為了去回應,或者更犀利地說,是為了去迴避我們自身的流亡狀態。

所以,如果要真切或準確地回答,究竟是什麼樣的作品令人驚動,或是正是因為這種流亡忽然在文本之中,與我們自身乍然相遇、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