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16 20:07:09心弦

紅龜心事(上)(第七屆大墩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

我升國二的那年暑假,家裡發生一件可怕的意外。

當時我正戴著兩層活性炭口罩,皺著眉頭,小心翼翼的在阿爸的漢堡店裡炸薯條。廚房裡的高溫使我揮汗如雨,濃重的油煙使我渾身黏膩,我狂吸加冰大可樂好為自己降溫,心裡直羨慕用餐區裡那些吹冷氣享受速食餐飲的同學們。

忽然,隔著木板門上的玻璃框,我看見大舅公踉踉蹌蹌闖進店裡,揮舞著顫抖的右手,用著極度驚恐的表情對阿爸吼叫:「趕緊!趕緊!紅龜全的工廠火燒了,趕緊去救火——」

阿爸臉色一青,從櫃臺椅上跳起來,強烈的震動使他身後的紙杯從架子上掉下來。我心中如巨石衝撞,一陣酸痛,趕忙撈起油鍋裡半生不熟的薯條,關掉瓦斯。待我衝到店門外時,阿爸和大舅公已跑在我前方五十公尺處,而遠遠的,我看見空中騰著一股濃濃的黑煙。我心中絕望的呼喊著:「怎麼辦?怎麼辦?阿公在裡面呀!阿公!阿公!」

阿公做紅龜粿的生意已經五十多年了,那一陣子卻奇怪的拒絕客人的訂貨,每天將自己關在工廠裡,不知在做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先是在阿爸的漢堡店開幕那天,阿公就出了狀況。

記得那一天豔陽高照,從黃曆看來是個新店開張的好日子。阿爸忙了一個多月,總算將新店裝潢好,採購一切生財工具,並且在店門上掛上五個碩大的紅彩球,將親朋好友送來的花圈花籃放在醒目的位置,高高興興的準備剪綵。然而就在剪刀剪開彩帶的同時,媽媽在店裡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是阿公在趕來觀禮的路上跌進水溝,摔斷了左腿。

聽到這消息,阿爸連忙交代媽媽招呼客人,火速趕去醫院,而我驚訝之餘心中還透著惶惑。阿公不是生阿爸的氣嗎?阿公竟然會騎腳踏車過來,看看阿爸開的新店嗎?是不是親戚們的慫恿成功了呢?而在這緊要關頭,阿公竟然跌進水溝裡,真是不可思議。

那一天忙完開幕的事回到家,我看見阿公躺在床上,左腿包了好大一坨石膏,床沿還立著一根柺杖。阿公一把雪白的長鬚露在薄被子外面,他緊閉雙眼像是閉目養神,然而眉心緊蹙抽動,不知是忍著傷口的疼痛,還是發洩內心的不滿。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阿公變了個人似的成天臭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肯說,像是有滿腔的心事。每天吃過早餐,他就拄著柺杖,一拐一拐的踱進工廠裡,拉下鐵門,將自己鎖在裡頭,與世隔絕。

阿公躲在紅龜工廠裡做什麼?原以為他還生著阿爸的氣,只是給自己找個見不到阿爸的地方,不過當工廠的煙囪升起裊裊的炊煙時,大家恍然大悟——阿公在裡頭製作糕點。可是,家人心中的問號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多。因為客人來訂做嬰兒滿月的紅龜粿或是紅圓仔,一律遭阿公揮手轉身拒絕,阿公製作出來的成品是賣給誰的呀?

我和姊姊曾趁阿公離開工廠之後,偷偷潛進去察看。出乎我們意料之外,蒸籠裡看不到任何東西,沒有紅龜粿,沒有紅圓仔,也沒有紅桃粿。工作台上還殘留些許麵粉痕跡,大灶還發散著餘溫,煮熱水的大鐵鍋已經洗淨晾在清洗槽邊,而槽裡的排水孔上還黏附一點點紅色液體,那是用來塗抹龜粿的紅番仔染料。

姊姊異想天開的說:「不會是全讓阿公吃光了吧?」

「你是說阿公做好了糕點,然後通通把它們吃光了?」我聳起肩膀,張大嘴巴。

「怎麼可能?」

然而姊姊的話似乎有點道理,因為阿公的胃口變得很小,晚餐時,他總是囫圇吞幾口飯菜便離開餐桌。我不確定那是他吃多了糕點,還是情緒低落,我記得小時候曾因為考試考差了,遭媽媽打手心,我一連嘔氣三天,吃不下飯。

隔天我躲在工廠窗邊偷窺,透過貨物架的阻隔,只能隱約看見阿公佝僂的背影,和一旁擱置的柺杖。他站在工作台前,雙手正奮力的揉著東西,白色的背心讓汗水染濕,隨著身體的節奏,一上一下的晃動。我猜他是揉著麵團吧!

不久,我看見成品一一自他身後出現,但是距離遙遠,只能分辨出是一團團圓球狀的東西。接著阿公拿起毛筆蘸上紅番仔染料,開始在麵團上塗繪,並且在球頂上畫龍點睛般的細心圈畫,我確定阿公做的不是扁圓形的紅龜粿,而是紅圓仔。

紅圓仔是在小嬰兒滿月時製作的,飽滿的圓球體加上球頂一顆小圓點,活脫是一顆母性乳房的造形。我腦海中響起阿公曾經說過的一段話:「紅圓仔故意模仿乳房的形狀,為的是祝福新生兒的媽媽奶水充足,好讓小嬰兒有足夠的奶水吸吮,才能長得胖壯健康。在古早,沒有牛乳的年代,那是非常重要的事。」

是啊!那麼重要的事是在古時候,現在奶粉一大堆,還需要紅圓仔的祝福嗎?我抓著窗上的鐵欄杆,感到好笑。回頭再想,他躲在工廠裡做紅圓仔做什麼?誰生嬰兒了?他不是回絕了所有的訂單了嗎?

我將觀察所得向姊姊報告。姊姊張大雙眼,臉上驚恐的表情,像是看著一齣驚悚片。

「你看清楚了,是紅圓仔沒錯?」姊姊緊緊抓著我的肩頭,五爪如尖刺般扣得我皮膚好痛。

「我想是吧!紅龜粿是扁圓形,紅桃粿是心形,只有紅圓仔是球形的,阿公上色時的動作,我想應該沒錯。」

姊姊怪異的神情害我產生一絲猶豫。

她又問:「阿公的表情呢?他很激動嗎?」

我感染到姊姊的不安,又覺得她大驚小怪的,於是不悅的甩甩肩膀,甩開她的尖爪功。我說:「你發什麼神經?幹嘛那麼緊張?」

「快告訴我,阿公是不是很激動?」

「我怎麼知道?我又看不到他的臉。隔著鐵欄杆和貨物架,距離又那麼遠,只有看到背影而已。不過他身上的背心倒是濕透了。」

「啊!」姊姊見鬼似的尖叫一聲,然後說:「還有呢?還有呢?」

「嗯………」我低頭回想,旋即抬頭。「有了,他偶而會仰起頭嘆口氣。」

「啊!真的是這樣!」姊姊雙手抓緊胸口,彷彿見到殺人狂朝他襲來。

「你到底是怎樣?發什麼神經啦!嚇死人了!」我不耐煩的生氣了。

「阿公………阿公………會不會是………撞傷腦袋,變成………變成…………」姊姊抖抖索索的,吞吐出最後四個字:「變,態,色,魔。」

「啊!哈!哈!哈………」

我抱著肚子狂笑不已,一拳打在姊姊的手臂上,痛得她慘叫一聲,並且回打我三下。她深吸一口氣,嚴肅的說:「你給我聽好,我是說真的。阿嬤死得早,阿公一直沒有再娶,本來就會寂寞,加上他最近心情不好,很可能又摔傷了腦子,刺激性賀爾蒙分泌………」

我聽不下去了,打斷她的話:「那跟紅圓仔有什麼關係?」

姊姊戳我腦袋,說:「傻瓜!紅圓仔不就是大乳房嗎?你說他搓著紅圓仔,汗流浹背,偶而激動的仰天長嘆,那不就是了嗎?」

「唉呀!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太會聯想了。」

「要不然你說說看,阿公做紅圓仔幹什麼?」

「我………我………」我瞪姊姊一眼。「我怎麼知道!」

為了證實猜測,第二天,姊姊同我躲到窗邊偷看。

然而這一回阿公製作的不是紅圓仔。看他拿刷子在扁扁的麵團上輕快揮灑,我們都無異議達成共識,阿公做的是紅龜粿。姊姊的奇思妙想不攻自破。

「唉!阿公到底做這些東西幹什麼呢?」我雙手一攤,有種快昏倒的感覺。

「你乾脆自己去問他,他平常那麼疼你。」姊姊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已經好幾天不說話了,連叫他一聲阿公,他都當作耳邊風,不理不睬。」

望著煙囪上冒出的雪白水煙,我們彷彿身陷五里霧中。

我說:「會不會是阿公想要研發新口味的糕點,好跟阿爸嗆聲?而且又礙於面子,還沒研發成功前,不讓人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跟阿爸嗆聲?你又看到阿公買了什麼稀奇古怪的豆餡嗎?」

「有沒有買,我是不確定,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公和阿爸吵架的事。」

「你是說為了阿爸要賣漢堡的事?」

沒錯,為了阿爸要開漢堡店賣速食,阿公和阿爸吵了一架。

那是寒假時發生的事。

剛過完年,全家為了正月初九的天公生忙翻天。由於每一戶人家都要準備十二個紅龜粿祭拜天公,因此我們從凌晨五點便進了工廠,一整天都跟麵粉團奮戰。一籠一籠的紅龜粿出灶,我趕緊為他們塗抹花生油,增添光彩和香氣。客人一湧而入,各自拿塑膠袋搶購,紅龜粿供不應求。

「紅龜全,卡緊咧!卡緊咧!我等很久了。」

排隊等候的客人在工廠外嚷嚷,阿公忙得滿頭熱汗,沒空出去安撫他們。

不過,這種搶市的情況不是天天都有,加上清明節,一年不過兩次,平常日子只有等村子裡有人生孩子、度晬或是做壽,才會有生意上門。就像蜘蛛結網,等著蟲子落入,灶頭上三天熱,五天冷。

針對這情況,阿爸不止一次發牢騷。天公生過後的某一天,用晚餐時他對阿公說:「老主顧都七老八老的,今天這個住院,明天那個做仙,每過一年,人就少掉一些,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差。年輕人願意拜拜的很少了,再過幾年,恐怕………」

阿公點點頭,放下手上的筷子,說:「是這樣沒有錯,你有什麼看法?」

「做生意就是為了賺大錢,紅龜粿、紅圓仔、紅桃粿只能當點心,又不能照三頓吃,怎麼可能賺大錢?」阿爸吞下一口菜,一雙筷子在空中揮了一下。

「兒啊!你說的不錯,像你老爸我勞碌一生,賣了千千萬萬個紅龜粿,只能讓你們吃個粗飽,也無法存錢起大厝。你會這樣想,可見你真有生意頭腦。」

阿爸受到肯定,聲音增大,情緒也亢奮起來:「阿爸,我們這一途是沒希望了啦!現在都市人流行吃漢堡、薯條,這些東西做起來很快,客人照三頓來買,利潤又好,大家愛吃,受歡迎。」

聽到「沒希望」三個字,阿公眉頭一皺。「你說的是不是中間夾牛肉的麵包?那辛苦拉田,種出白米養活我們牛,要讓人去吃牠?」

「不一定要包牛肉,可以包雞肉,包魚排,包火腿,都可以啊!」

「包那些東西,有我的紅豆沙好吃嗎?」阿公翹起腿,身子偏過一邊。

「阿爸,好不好吃,是隨客人決定,現在我們說的是怎麼賺錢。」

「很好,你準備在哪裡賣這種東西,叫做漢堡是麼?」

「我想把紅龜工廠重新裝潢,那裡在大路邊,離國中國小都近,學生最喜歡吃漢堡、喝可樂了。」

「什麼?你這樣說,那我的紅龜呢?」阿公原本側一邊的頭,瞬間轉向阿爸。

「阿爸,你沒聽懂我的意思,紅龜生意收起來,不要做了啦!」

「這樣的話,人家要拜神祭祖,滿月度晬,你叫他們怎麼辦?」阿公的臉微微泛紅,話說得又大聲又急促。

「那就沒辦法了,他們自己想辦法。」

「我看,在你的漢堡店裡面兼著賣紅龜粿,這樣比較好。」

好一個折衷妥協的辦法。可是阿爸完全不能接受,他說:「拜託一下,漢堡店賣紅龜粿?那成何體統!」

阿公猛然拍桌,雙眼睜得圓圓的,大吼:「恁爸一手好功夫,原本望你傳下去,我不反對你賣漢堡,你卻有臉跟我講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