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0 16:25:24時間不屬於快樂

酸酸草中集

『妳幾點下課?如果可以,我開車去接妳。』

『不用了。』她回答得又快又絕,『我不想引人側目,反正只是拿回學生證,一會兒又得回來讀書。』

『哦。』失落感驟生,為她的拒絕傷心。

『那在肯塔基,好嗎?』『五點半?』

『妳方便就好。』

『可以,明天見。』看來她想結束談話了。

『明天見。』

「喀!」一聲,她掛上電話,我卻兀自拿著話筒;長這麼大,很少有女孩子掛我電話,就她這麼性格。緩緩放下話筒,彷彿這樣做可以與她多些接觸,傻瓜的行為,標準的。隔天,我五點便站在肯塔基門口,實在無須這般早來,我卻心甘情願,想一嚐那隻請小王子馴服的狐狸的感受,慢慢體會逐漸昇起的興奮,一點一滴凝聚著,再化為巨大的雪球,將我掩埋......

五點三十分,她準時出現我眼前。『發呆呀?』

『啊......沒,沒有。』我居然不知道如何面對她。

『呵~』她笑了,一臉淘氣,恍若又回到十年前的小女孩。

『你幹嘛這般緊張?我會殺了你,還是吃了你?』想到比她虛長幾歲而被她吃定,不由得啼笑皆非;但讓她一笑,心中反而踏實起來。

『妳吃晚飯了沒?我請妳吃炸雞。』我指指身後的肯塔基。她瞄了眼,皺眉說:『你難道不知炸雞油很多,會使女孩子變胖和長痘痘,你想害死我呀?』我愕然,不知所措,卻見她一下又換了表情,眨眨眼,調皮地接下道:『不過我不怕,哈~』

『真會被妳嚇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鬆口氣,如果我提早中風或心臟衰竭,有一半原因鐵定是她!『人生本來就真假不分。』才一會兒功夫,她又帶上成熟的面具,不容深思,她微笑地說:『老哥,你到底請不請?我時間寶貴,五臟廟更是咕嚕咕嚕叫了。』

真是沒大沒小,就算我大她十歲也沒要叫「老哥」吧!但可以感覺出,她已一步步褪去堅殼,接納我了。點了餐,我們面對面坐著,她安靜地啃食炸雞,偶而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我話,可以看出她並不常讓別人請客:付帳時掏錢給我,拒絕後又迭聲道謝,連吃東西時都懷著內疚。該如何形容她,一下調皮一下矜持,多變的個性!

『我下週就要回芝加哥了。』我說。

『芝加哥?你在美國讀書?』她好奇地抬頭,臉上盛滿羨慕。

『是呀,"老留學生"一名囉!』我特地強調「老」字,其實在留學生中,我並不算老,但對一名高中女孩而言,或許真的太老了吧!

『呵~』她一貫的笑聲,『我可沒說喲。』

『心裡這麼想,是不?』我回了笑,等待她的答案,卻等到一臉慧黠的巧笑,天真的我竟希望時間就此停滯,讓我好好久久欣賞她豐富的表情;『對了,妳知不知道"酸酸草"?』雖然十之八認定她是當年的小女孩,可是總忍不住再確認一次。

『知道呀,酢醬草嘛!』她喝了口紅茶,漫不經心地說。

天! 我果真等到......『為什麼會叫它"酸酸草"?』按住蠢蠢欲起的衝動,我握緊拳頭輕聲問;十年前沒得到的答案,今天即將宣布。

她頓了頓,斜著頭顱思考,神情一如以往,最後笑了笑,道:『就是"酸酸草"嘛!』

『什麼?』我不可置信,又有點狂喜,輕哂:『這是什麼答案呀?』

『呵~沒啦!』她吐吐舌尖,『你吃過"酢醬草"沒?它的味道就是酸酸的,所以稱"酸酸草"呀!對了,你怎麼知道"酸酸草"的?』

『以前有個女孩告訴我。』我不奢望她能記起十年前的事,畢竟她那時還小,所以只是默默在心裡回憶。

『哦。』她應了聲,對我口中的女孩並不好奇。

『妳不問嗎?』

『問什麼?那是你的隱私,你想讓我知道的話自己會說,我不用多此一舉呀!』她的雙瞳亮晶晶,狡獪又無邪,十分可愛。

『乖乖,這麼小就知道"欲擒故縱"的招術,還用得這般漂亮,長大後可真不得了。』『君不聞: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說不定我反而變得更笨!』她自打嘴巴卻不顯懊惱,一副自得其樂。

『對了,你回芝加哥後,可不可寫信給我?我從未收過來自外國的信件,想嚐嚐那滋味。』

就算她不提我也打算說,這下倒好,省了功夫。『當然可以,不過如果妳不回信,我一個人唱獨角戲不好吧!』

『嘿~』她提身向前,帶著奸笑,道:『會啦,但我現在是高三生,回信晚了,你可不能開罵。』

她鋪路在前,我又如何責備於後?這小狐狸~

『啊,我該走了。』她慌張地看手錶,像灰姑娘趕在十二鐘響時離開王子,行前還回首匆匆道聲:『大哥哥,謝謝你的炸雞!』

看著她的身影離去,這是第四次了;然而我十分明白,她不會再憑空消失手握著學生證,注視上頭原是清湯掛麵的她:一雙大眼,清純的微笑,在心中她似乎已佔了極大份量...... 啊! 我竟忘了歸還她學生證!急忙站起,才發現她正佇立於樓梯口,臉上是不好意思的紅暈,貝齒含著下唇,艾艾地笑著。

『怎麼了?』我明知故問。她緊閉雙唇,纖指指向我手上的學生證,我仰了仰,她隨即點頭,模樣是說不出的羞澀,難以形容的小女人姿態,我迷惘了…………。

『喂,我要我的學生證。』待我清醒,她已站在面前,瞳眸怔怔盯著我,突地又說:『有沒有人說你眼睛很美呀?』

『什麼?』來不及反應,她又顧自笑得開心,轉身將走。

『等等,妳不要學生證了?』

她回頭,吐吐小舌,『反正三年級了,不再需要,你留著當紀念好了。哦,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是我見過最美麗的!』說完,眨眨眼,開心地跑掉了。

天! 她簡直吃定我了嘛!不知該如何解析那感覺,有點興奮又有點不甘心。回到芝加哥,我即郵寄張「密西根湖」的明信片給她,本以為會久久才能有所回應,沒想到她限時寄來一封掛號信,於是兩地魚雁往返的書信生活至此展開。偶而我也會撥電話給她,但極少數,畢竟她忙著準備聯考,不能打擾她;另一方面,我自己亦趕著碩士論文及提出博士學位申請考,加上時差關係等種種因素,就算心裡想聽聽她的妙語如珠,或是她的冷嘲熱諷,還是得按捺住。所幸,有她的學生證陪伴,更重要的是,我仍保留帶來幸運的書籤,寂寞或想她時,拿出來看一看,相思之情多少可以減輕。

半年後,她順利拚上一所國立大學,就讀她喜愛的外文系。一陣子,我常常擔心她是否會因外文系的優勢而吸引男生的覬覦,記得以前我也特別喜歡文學院的女孩子,但我的擔心多餘了,至少在她大一這階段。暑假期間,我沒回台灣見她,而是到美西玩了。在洛杉磯和舊金山待了近一個月,最後經西雅圖回芝加哥,每一站落腳處,我都會選一套風景明景片寄給她,只因她愛收到來自各地的信件,對她的好連在加州的親妹妹都眼紅,怨恨我如此不公平;但說實話,有哪個人不想多寵愛自己的喜歡的人呢?只能言語安撫我妹,請她多擔待些。我妹人也挺好,知道我除了寫信和打電話外,不敢有所踰矩,馬上提供一堆以前男孩子追求她的招術,鼓勵我向她告白,可是我笑著婉拒了,只為深信「該是我的跑不掉,不該是我的強求不來」,而且不願嚇著她,她還年輕我則年華不再,漸感到年紀差距是種危機......

碩二下,我取得博士資格考,第一個通知的不是家人而是她,我興奮地忘記時差,打了越洋電話給她,她起先神智不甚清楚,沒辦法,凌晨時刻;但一聽見我的好消息,立即開心大叫,在這端還可以聽到她滿懷愧疚地向室友道歉,真的很好玩。足以見得她對我不是沒感覺,否則不會替我如此高興,剎那間我心裡暖烘烘的,像被和煦的冬陽所照耀,眼眶不禁溼潤。

『大哥哥,給你個禮物,你想要什麼?』她笑道。

『妳能給什麼?』我反問,其實最想要的是她此時此刻伴我身邊,與我分享一年四季,喜怒哀樂。

『哎唷,怎麼這麼說,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幫你達成。』

『真的?』她的熱情讓我感動,想了想又道:『一場 PARTY ,特別為我開設的PARTY 。』「只有妳和我」,我在心裡暗暗加了句。

『哇!那只能等你回來,否則怎麼開?對了,你何時回來?快放寒假了耶!』她的語氣彷彿正期待我快點回去。

『可能不回去了,我要去歐洲。』儘管有所不捨,可是為了以後能夠帶她開開心心地周遊列國,我可以犧牲目前的幸福,只想給她最好的。

『又不回來呀?你已經一年沒回台灣了。』她控訴。

『別這樣,我在歐洲仍會替妳寄回明信片,還有.....』

『等等,』她打斷我的話,微慍道:『大哥哥,我並不貪求你的明信片或其它禮物,這一年來我收到你太多太多東西,我只是想你回來,為你舉辦 PARTY,那是我目前僅能做的,我也想有所回饋呀!』

『好好好,妳先別生氣。』最怕她發怒,我趕忙和言悅色地說:『只要妳有這個心,我便心滿意足,談什麼回饋不回饋?』

『是嗎?你是無法瞭解我心中的愧疚......』她落寞的聲調使我心胸為之一緊。

『別......別想太多,妳不是要替我辨一場 PARTY ?選日不如撞日,電話裡也是可以開 PARTY 的,咱們就現在開,好不好?』我開始口不擇言。

『大哥哥,你耍我呀?』

『不,是真的,我們可以創造首例呀!而且這樣才特殊,用來慶祝我即將成為博士不是更好,妳認為呢?』我知道她口氣雖不熱烈,但似貓濃厚的好奇心已被挑起,所以趁勝追擊,天花亂墜地胡謅一番,說到後來連我幾乎相信置身於一場舞會,擁著她翩翩起舞,亮麗炫目的水晶燈和五光十色的宴會廳......

『天!大哥哥,你太厲害了吧!』她笑,清脆的鈴兒響了。

『現在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電話 PARTY ",我們首創。』

『嗯,那改天換我當主講喲!』她興致勃勃地要求,像名孩童。我答應,可惜沒等到那天,一切夢想及準備幻滅了。

過一年,她大二下,我則博一將升博二,算算也二年沒回台灣,心中總有些怗記。於是一天,我撥了電話給她,只聽得她又驚又喜地呼喚一聲「大哥哥」,我心裡原來對她疏於聯絡的怨懟,立即煙消雲散;然而,她接下來以嬌羞姿態說出的消息,卻將我打入比阿鼻地獄更深的地獄! ……….她有男朋友了,是社團的學長。乍聞之下,我腦中一片空白,晴天霹靂的打擊,更叫我失了精神,混沌不清,像個稻草人,有殼無魂......

……..這怎麼可能?在我痴痴等她二年後,卻讓其它男人捷足先登,憑什麼?我忘了是如何掛上那通要命的電話,也忘了是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日子,總之一切混噩。待我清醒已經過了一個月,周圍的朋友事後說:那一個月中,我像尊沒有魂魄的傀儡,空盪的軀殼常在夜半時分,驅車至密西根湖畔閒逛,直到凌晨破曉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繼續做實驗。就這樣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工作,如果再下去,他們打算拉我去看醫生。其實我可能持續昏迷下去的。

一天,我到處找不到幸運書籤,問了一旁的室友,他說有一晚看我精神亢奮,怕我發生什麼意外,硬是跟著我到密西根湖,本以為我安安靜靜的會沒事,怎知我突地一陣長嘯,緊接著狂怒揍打自己,甚至連橄欖球員的他都攬不住我的瘋巔,正不知所措時,卻見我狠狠擲出一張紙,那書籤即隨風飄落至湖面,一點一滴沉沒,我才開始冷靜下來。

我一聽,飛快地奔出宿舍,駕上車直驅密西根湖,室友被我的行為嚇了一跳,連忙會和其它同學追過來。到了湖畔,我不顧冷冽的湖水,逕自急步走進湖裡,雪衣吸水變重讓我脫了扔在一旁,不要命地一心想尋覓那書籤,可是那是不可能的!追來的同學看到我自殺式的行動後趕緊跟著下水,欲拉我上岸,但我竭力抵抗,雙手揮舞濺起不少水花,就是拚命要找回我視同性命的書籤,沒了它,我和她之間的回憶也會煙飛灰滅....其餘在岸上的人見了這情形,紛紛加入拉我的行列,而我終於不敵眾力,一陣拉扯後哭喊地給拖上岸,淚和湖水佈滿我蒼白的臉孔,初春的雪花亦零零飄落,融化在我身上,哀淒已不足以形容我內心的痛苦。

乾嘔後,我陷入昏迷被送往市立醫院。住院期間,和心理醫生談了許多次,在洛城的妹妹接獲消息也特地趕來,知道原因後將我大罵一頓,罵到最後哭倒在我身上,我只是笑著安慰她說:沒事!並要求她別通知台灣的家人,以免他們擔心,然而最終目的還是避免「她」知道我這般懦弱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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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個月的調養,我身心逐漸康復,儘管被掏空的身軀好像重新輸入新的靈魂,空的地方永遠也補不完整,但比較初時情況算進步得快,醫生也就讓我自行療養,只需固定回去復診。我自己同樣明白:心病得需心藥醫,解鈴尚需繫人,我的心藥和繫鈴人卻不知我為她而苦,想完全恢復的機會渺茫,倒不如努力使生活充實快樂,所以我轉移注意力在書本和實驗上,其間也經人介紹不少條件很好的女孩,可是心湖已為傷痛平,如可再引起漣漪盪漾?

博二那年,我的成績突飛猛進,指導教授甚至想留我下來當助手,不過我早和老爸約好回嘉農教書,所以拒絕了。但只這原因嗎?不,我心底有個聲音喊道:我想回去「她」生長的土地....…….

長時間沒聯絡,還以為她就此遺忘了我的存在,誰曉得在趕交論文稿的前一晚,她打電話來了。經過一年時間,我心悸猶存,聽到她的聲音,胸口還是會隱隱作痛,卻又捨不得掛上電話,彷彿一名溺水的人,連稻草梗都不忍放開,心裡是既害怕又歡喜。

『大哥哥,好久不見。』她親暱叫聲,軟化我極力建築的堅強。

『是呀,妳怎會突然想到打電話來?我還以為妳有了男友後就忘了我。』故作輕鬆,這句話我說得好辛苦,有誰能明白我心裡的傷?

『我......我......我......』她在那頭突然啜泣;瓦解了,我的堅強。

我慌張地勸道:『怎麼了?別,別哭!誰欺負妳,跟大哥哥說,我去找他算帳,好不好?不要哭,不要哭,乖......』

『嗚....嗚....大哥哥,我,我......我失戀了。』她傷心地哽咽。可以想見此時她哭得多難過,因為在我面前她雖然千變萬化,卻有個特徵-獨立,從不示弱的她竟會撥越洋電話向我哭訴,這次感情受挫鐵定讓她信心受損,一切歸零。

『怎麼會呢?好....妳先別哭,把事情本末告訴我,不哭不哭。』

聽到她的泣聲,憶起一年前,我痛苦欲絕,暗無天日的毀滅,至今那道傷痕仍留在心中一角落,輕輕一觸便會化成寸寸龜裂,進而破碎......

……….不,我不能讓她承受那種苦。

『我......我好難過喲~』她哭訴著.

『別難過,慢慢把事情告訴大哥哥,好不好?』我安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