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05 22:10:46特麗莎

第四樁死亡01-02

終於,他蜷縮躺進巨人冰冷頹喪的懷裡,彷彿毛毛蟲生澀的鑽進黑穴內,心情出乎意料的異常平穩;他不想在惦記面對甦醒後的殘酷,只想保有尊嚴的安息。這一躺,已經不知度過多少春秋。這是永遠的冰河時期,還能保有意識,還能感受生存,可是卻接近死亡。他忠於死亡。
容齊深信人終究會躺在深淵裡,不是現在,就是即將的到來。他感受到每一秒都必須活得戰戰慄慄,活得苦楚,活出痛,那種淋漓的滋味才是活著。
一、 第一、三樁死亡
樺妹的手緊握住另一隻冰冷纖細的手,牠像隻冷血的小蛇在她手裡鑽洞似的,有種歇斯底里的情緒,或許是試圖找尋出口,也或許只是想鑽入死穴。她看著容齊消瘦的側臉,還有正在行進中雞蛋花的背景,光禿的鹿角似乎猙獰的等待攻擊;而預先埋伏的殺機或許早已與死神串通好,覬覦他的死亡。這一切都在行進中發生,真實的不再像妄想。
樺妹很清楚,容齊是多麼欣喜的等待著,就像迎佛般神聖。他會變成像巨人茲海姆 (Jotunheim) 一樣,勇敢強壯。
他們走在陌生的路上,走在恐懼的途徑上,留下蜿蜒的足跡給後人辨認--他們多膽戰心驚,瞧,一條直路都走不好,想必是發生了什麼!
那發生慘劇太難以描述,全部擠塞在一個沉重的心扉,踏著踏著,地上泥濘竟也踩出傷痕了。
窸窸窣窣 … 窸窸窣窣 …
而梅姊,她依舊存在,並不斷沿著他們腳步在石子路上摩擦出聲。
那是如幽靈般的絮語:「一開始是被壞人謀殺,之後是被我們自己謀殺,我們的人生不停在犯罪。」
窸窸窣窣 … 透過樹葉交疊的殘隙中,樺妹窺見夜幕所垂掛的白玉微微的曲身鞠躬,在她眼裡像是被至上感慨的敬意。
接著沉默也需要開口,容齊的故事如骨牌一個接一個坍塌。
「我親眼看過一個人跳河,他穿著藍綠交雜的花襯衫,起先他丟幾個石頭試探河的深度,然後站在河邊猶豫很久,突然,好像有所領悟的縱身一跳,我就再也沒看見他浮起來了。」他踢出一個石子,踢得遠遠,就像那縱身一跳,隱沒在黑暗中。
樺妹則檢起一個石子,細細撫去上頭的泥沙,順著問:「那時候你大概幾歲?」
「當時我才十歲。大概隔了兩個禮拜,我看見警車、還有救護車,他們撈起一個屍體,大概有兩尺長,身體充滿爛泥與腐敗後浮腫的樣子,我那時以為死去的人最後都會變成巨人。」
「你為何不去報警?」她提出質疑,應該合理的質疑。
「沒想過這一回事,我還不懂事,十歲懂得死亡的人不多。而且還有好幾個大人看到,可是沒有人想去理會。聽說他已經跳第三次了,我只是站在河堤邊,遠遠的觀望。」
「遠遠的觀望」,樺妹專注的思索這句話。她想起無數陌生的喪禮在腦海中淺薄的印象,抑或淪為自己匆匆主辦時,那對死亡仍事不關緊的態度。嗯,有點同感。
她明白死亡本身或許沒有一件是合理的,不該強求、不能強求,十歲孩子又懂得了什麼?
「總有一天妳會因為看慣別人的死亡而保持冷漠的,也許各種葬禮儀式可以緩和妳的悲傷,但倘若親眼見證到真正野蠻的死亡真相,遲早妳會跟我一樣的。」
容齊停在一株最瘦小的雞蛋花前,寒冬使它們發顫,彼此瑟縮在一起。他信誓旦旦的說:「遲早妳會跟我一樣的。」
樺妹注意到他那幽黒的眸子不停的抖颤,她感受到鹿角也頹廢的曲身緩緩向死亡鞠躬了。
樺妹想起八年前一樁命案,那是可悲的延續,她不確定那是容齊病發的致因,或許在更早以前疾病就存在了。死者是容齊的父母,注射足以致命的巴比妥藥物,最後引起呼吸麻痹,體內缺氧窒息死亡。發現地點是死者的主臥室,床鋪凌亂,有臨死前掙扎的痕跡,且沿著床沿有黃褐色嘔吐物。現場沒有被侵入的狀況,由屍斑凝固狀態判定約死後五天。屍體因中毒呈現青紫色,沒有任何扭打痕跡與外傷。
警方追查後發現兩人有債務問題,辦案方向以此作為死亡的動機。然而死者女方妹妹堅稱,那是一個不足以擔憂的問題,只是暫時無法周轉的現象,她懷疑這是有計畫性的謀殺。她是一名律師,也就是後來樺妹的雇主 ── 梅姊。
第一個發現命案現場的人,是死者就讀醫學院的兒子容齊,當時二十一歲,發現時情緒相當冷靜並有條不紊,且曾有藏蔽物證、延誤報案的嫌疑,讓警方辦案方向一度朝往他。但容齊在案發時刻與阿姨一起待在鄉下,擁有強力的不在場證明,最終仍以自殺結案。
一年後,容齊開始發病,只要受到恐懼的刺激,他就無法去控制自己的行為,會不停渾身發顫,嚴重時幾近癱瘓。他敘述有一種冷麻感像從骨頭鑽出來般吞噬,恍惚間,他的運動神經彷彿被癱瘓,徹底的失去控制,最後變成一攤爛泥。
住院觀察後,醫生表示容齊自身無法承受龐大的精神壓力,一旦崩潰就會導致身體失控現象,例如他的短暫失明、短暫癱瘓,只要壓力解除才會逐漸恢復。樺妹的工作就是極力的避免他去接觸任何創傷情境,這個任務已經七年了,她相信他離不開自己了。
樺妹明白在命案之後,包刮她也情不自禁的踩進泥濘裡。
「他總是懷疑我對他的愛,他覺得我冷漠,我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疏離,那一晚,我從鄉下帶他回來後 … 」梅姊慘白的臉配上悽楚的月光,瞬間疊印在一起,「我們都無法再回去當時了。」
發病後,梅姊當機立斷的雇用了樺妹,條件是對容齊要不離不棄,那宛如婚姻的契約束縛了彼此。
這七年,是一杯溫開水,被容齊需要時一口飲盡。樺妹從未心生不滿,她有一種溫厚的特質與韌性。她不多話,也很少情緒,倘若會流眼淚,也頂多在眼框打滾罷了。她總是笑著說沒關係,可是該死的真正惹惱她,她會毫不客氣的反駁。
很簡單利落的一個人,很被需要的一個人,容齊深深的依賴眷戀她。

二、第二樁死亡
在樺妹印象裡,容齊相當頑固古怪,有好幾次癱瘓在某個角落卻從不出聲求救。她記得有一次清晨,她起來準備早餐的時候,在廚房發現了他;那真是令人驚恐,一個人像是死的却活生生躺在那裡。他臉色慘白、全身發顫,兩顆眼珠斗大的注視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撫地一摸,那地板冰涼的嚇人,立即檢查容齊的背後,果然也淤青一片,足足五天才褪去。起因是眼瞳閃著青光的黑貓闖入廚房。
一個患有極度恐懼症的人卻從不排斥恐懼,這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她很擔心哪天容齊會被活活嚇死。
但是,照顧他一點也不辛苦。有時,他會風趣的說些故事,跟屍體、屍斑、屍僵、解剖、腐敗有關,大都無關痛養。只有描述跟他自身相關的死亡經驗時,才可以一窺容齊懷有生命的表情;那有別於一昧的恐懼,額頭上的抬頭紋總是被擠出很深的情緒,像是愉悅的笑臉說著話。
容齊曾經形容,他站在蟾蜍的坑坑洞洞的背上,而全人類都站在傷口上,只是掩飾性的用柏油地胡亂舖起來,這世界其實都是亂葬岡。她不懂為何有人把世界看得這麼黑暗,就像滿地都在施工中的坑疤,隨便一踏都是深淵。
在樺妹心裡,世界是個很簡單的雛型,想得複雜了、想得深沉了,都有害無益。
「妳感覺到我在顫抖嗎?有時候恐懼的感覺是令人害怕,但也令我欣慰,我還感受得到害怕。」容齊痛苦的表情說著慶幸的話,這一時讓樺妹有啼笑皆非的尷尬笑容。
她細細撫平容齊的抬頭紋,嬉笑的說:「要勇敢點啊,如果活著只是感受痛苦,那比死還不如。」這一笑卻激怒了他,被視為嘲弄:「妳是說我不勇敢嗎?如果妳面臨了我的抉擇,妳能比我勇敢嗎?」
說著說著,他淚水撲撲簌簌掉了下來,像娃兒一樣哭哭啼啼。那額頭上的笑紋彷彿也噙著淚水,整張臉都在哭;那 0.5 公分 的蒼白表皮剎拿間被灌滿淚,一口氣的奔洩。自覺或許說得過分了,樺妹眼神染上自責的神情,怪罪自己似乎不該如此嚴厲。而他恰好表現出討厭這種同情,討厭生為病患的特權,那是種侮辱。於是他更乖張、更搗蛋的哭了。
樺妹一時敷衍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只得傻傻陪在他身旁,承擔犯罪的氣氛。其實容齊知道她的善良,知道她立場的無辜,也明白自己多麼刻薄。他假意收拾情緒,喉頭澀澀的說:「我要喝水。」
樺妹連忙像個小奴婢似的,端好一杯八分滿的溫開水。她心想下次絕對不惹男人哭,真比女人還難收拾。她記得梅姊的眼淚是一串斷了線的簾珠,美麗極了,彷彿聽見淚滴敲打地板的清響聲。習慣落淚的動物,自然也會哭得楚楚可憐。
如果說,容齊總是在恐懼,那梅姊就總是在傷心。原以為是梅姊說服容齊來雇用她,沒想到恰好相反,是容齊做主的,梅姊反倒願意兩人相依為命。
梅姊告訴她,那是在案發後隔年的聖誕節所發生的事情。當時她正在浴室洗手,突然鏡面掉落,一塊如利刃的碎片割斷她的手腕動脈,當場血濺四起,她整張臉佈滿血滴,手腕的像釋放空虛,讓身體寒了起來。
她一路想爬出浴室,身體卻疲軟,她拼命大叫救命,她好怕自己無法出聲。當容齊趕來,一看到拖著血跡的梅姊,反而受驚病發,也癱瘓在浴室前。諷刺的是,兩人剛好對眼相看,眼神無助悽慘。接著容齊開始全身不斷的痙攣,彷彿抗議自己的無能,最後兩人都哭了起來,為死亡的無助哭泣。
浴室哭泣的迴聲就像催眠般,慢慢的轉弱,剩下細膩的啜泣,嗚 … 嗚 ...
漸漸的,梅姊感覺自己的脣齒發颤,血流雖然小了,卻仍一汩汩的流逝,她昏昏欲睡,意識開始不清。視線模糊中,她感覺容齊的眼睛死命的盯住她,眼眸看似霧濛濛的,好自責,但卻在她接近死亡界線時感到一股欣慰。接著,一陣門鈴聲染起她的生機,她和容齊兩人不斷求救大喊,那個固定聖誕節都會來拜訪的友人立刻撞破門,終於把梅姊從生死關頭救了回來。那一夜太驚險了。
於是,容齊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他不能拖累梅姊。
「最痛苦的莫過於我們彼此無助,我不知道如何幫助他,他對我也無能為力。」梅姊露出寂寞的神情說:「這造成我們的疏離,他現在完全仰賴妳了,這讓我好忌妒。」
樺妹看著容齊慢條斯理的讓水流過喉頭,那像未發育的微凸喉結小陣的鼓動著。忌妒?梅姊的念頭讓她可悲了起來。
「那一年的聖誕節,梅姊受傷時,你攤在地上看著梅姊時,你想些什麼?」樺妹忍不住開口,小心翼翼注意著容齊的淚腺。
「其實 … 當時我不只癱瘓,還短暫失明,我只是想睜大雙眼看清楚梅姐的樣子,我很怕那是 … 最後一面,我 … 想起了爺爺。」他有點驚恐的喝起一口水,他試著拿捏自己的情緒,不要輕易驚慌,他極端的控制自己。
「爺爺?我聽梅姊說他是心絞痛猝死在家裡的。」樺妹感到不對勁,容齊所接觸的經驗與他古怪的性格結合後,都會呈現奇特的體驗。
「是啊,就死在妳現在站的這裡。」容齊比手劃腳出一個人型大小,彷彿那個人活生生躺在這裡,「而我躺在這裡,我躺在巨人的懷裡。」
她愕然,「不要跟我說你又見死不救了。」
「不是!」他先厲聲否認,後來卻沙啞的說:「見死不救有時候是讓對方有尊嚴的死亡。我爺爺他因為心臟問題開了三次刀,前後住院了一年,我們家世代都是醫生,我爺爺知道自己的病情,心臟血管已經無法讓帶氧的血液通過,身體循環系統一旦缺氧遲早都會死亡。我爺爺,他不想死在醫院,他很高興自己是因為老化面臨身體的衰敗才死亡,他已經預知自己的死期。他夠老了。」
容齊曲身蜷縮躺在地板上,他拉著樺妹坐下來,他將頭靠在她的大腿上,他閉著眼靜靜的描述:「那一次他心臟開始痛了起來,只有我在他身邊,他叫我不要動,讓他死掉,讓他死掉。他說:『噓 … 不要叫人救我,爺爺很高興 … 死在這裡 … 』」他哽咽了起來,「噓 … 噓 … 我現在半夜都還會聽到這樣的聲音。然後爺爺他就一直這樣掙扎到死。妳知道我多麼沉痛嗎?妳知道我其實多麼勇敢嗎?」
容齊的臉像是出生的嬰孩哭噎的好難看,臉皮皺皺的,額頭上的臉也完全沒有表情,擠在一塊哭泣。
「後來,我就躺在他的懷裡,我聞著他的淡淡菸香氣味,懷抱他的圓滾肚皮,他的腰 … 」容齊雙手圈出一個約水桶的大小,「就這麼大 … 那是我最後一次抱他了。」
「然後我必須假裝不知道,這跟面對那個人跳河是不同的,因為我已經知道死亡的可怕。」他緊捉樺妹的手腕,激動的說:「所以當梅姊喊救命的時候,我怎可能見死不救,她想活下去啊?可是我 … 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整張臉埋在樺妹的大腿裡,眼淚沁濕一大塊的米色牛仔,她看著淚水暈開,也有想哭的情緒了。
頓時氣氛像冰凍僵了,樺妹只是用力的擁抱著他,試著體會那接近死亡的觸感,然後不知覺得兩人都睡著了。一場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