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11 22:59:45無 子夜
日光西照之時－３
那盆擺在小木桌上的水仙是中村拿來的。
收音機正撥送演歌。歌者在即將拖曳的第一個尾音咬出強烈鼻音，帶著似乎不哀悽不成理的姿態抖落一肩雪花，瑟瑟走進佐藤的耳道，眼下除了他與鄰床的患者外一個人也沒有，此刻正是手撐紙傘的女子回眸顧盼，之於他卻是百無聊賴，視線僅有對牆那片斑駁的白。
隔壁床住的是位老婦人，醒著時會看看報紙雜誌（應該是看護替她準備的），偶爾在打毛線，用鉤針和釘板編手套還是圍巾一類的東西。這時的她看上去就和普通人家的祖母沒有兩樣，只是佐藤住進病房將近兩週，從沒見過她的家人，自然也不會看到兒孫對她噓寒問暖的景象。
每到下午三點，老太太必定會自滑輪式桌櫃最下方的格子拿出收音機。收音機很老舊，是連CD都沒辦法放，只能插卡帶聽電台的那種樣式，接著轉動不甚穩固的旋紐，中間少不了不對頻時的刺耳雜音，直到某個應該是專放演歌的頻道，聽見熟悉的曲調（當然是指對她而言）後便停下手邊一切在做的，調整出最舒服的姿勢，閉目細聽。
佐藤曾藉此靠近她。不帶什麼特殊意圖，只是想看看對方會不會和他說上幾句話，畢竟這些時間說難挨也是難挨，有個人同自己說話總是比對著牆壁發呆容易打發得多。但她聽歌的姿態是帶著衰老的極致地沉靜，是難以打破的置外界所有於無物，連呼吸都細微得需要你屏息才能察覺。
於是每日午後三點到五點之間，昭和年代般有如日曬後逐漸單彩的褪黃瀰染著四維，小調獨有的哀婉餘韻迴盪不止，小房間的一切彷彿凝結著，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風吹草動，同時也滯礙得連喘息都是奢持。
她的面容都平靜得令人無法不以為當下就是永恆，屬於那垂垂老矣的時間所停下的瞬間就是她的永遠。
也許這樣的氣氛太過沉重，沉得足夠使人想逃。雖然佐藤很年輕，年輕得有本錢認為老朽與千萬光年外的星星都具備著同樣遙不可及的特質因此是等義詞，並且用可以說是享受這種被掏空的感覺因而待在病房，但另外兩位病人在這兩小時內絕不會停留在病房裡，他們總是在電波化為聲波的那刻踏足走廊並關上房門，精準得足以媲美原子鐘，於是沉默像盛在金碗裡盪漾的水銀漣漪般一圈圈擴散開來。
中村的來訪輕易碎裂了這一切。
約莫是三點半左右，提著紙袋的中村像是被風吹落在水面的鳳凰花那樣輕慢而張狂，以一種無比自然的模樣出現在病房。
不過是個誇飾法的比喻，房裡凍結起來的彷彿蝴蝶輕輕搧動翅翼就能聽見玻璃碎裂在地……
佐藤很清楚，是中村打開門那一剎那流動的氣流絞碎了乾涸衰枯的氛圍。只是那氣流並非是開門所帶起，而是來自中村自己；他本身即是一股帶著活泉般的活動氣流，因而踏足進戶的瞬間便使房裡有了生氣。
拎在中村右手的兩個紙袋，一只是某知名蛋糕店的，另外那個印著看起來像服飾店的花樣，雖然都撐鼓鼓的，但後者卻不像裝著衣服的樣子。佐藤並沒有多問，畢竟沒有人規定袋與袋中物必須互相符合，反正牛肉泡麵鋁箔蓋上印的牛肉和調味包裡放的從來也不會一樣。
他靜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冷冷的）看中村忙和，從紙袋拿出水仙擺放好（當下並不知道那綠蔥蔥的植物叫做水仙），爾後取出提盒、黑白色上寬下窄的成對馬克杯，與看不清內容物的小夾鏈袋，堆放在不大的桌面看上去有點擁擠。
「健君有沒有熱水瓶？」
他搖搖頭，覺得沒有是理所當然的。
「那我出去裝。」無視於來不及反應的佐藤，他將夾鏈袋揣進外套口袋，拿著馬克杯走出去。
想著幾乎鎮日寄身於此的自己，是否也開始隱隱透著衰老氣息？佐藤看著他踢碎玻璃一般的輕快腳步，覺得破片一腳一腳的被踢扎在心臟，和著步伐揚起的嘲諷的血滴淌下來，聲音震耳欲聾。
「等等若要熱水，就用這裡的吧。」
佐藤嚇了跳，猛拉開自己床的帷幔，看見應是不動靜默的老婦雙手懷握著水杯，杯中還有白汽蒸蒸外冒，而收音機旁不知何時多出熱水瓶。演歌仍不停歇自收音機掠穿開來，異於前幾日的無知無覺，他確切底感受到時間推移，或者說伴隨等待一分一秒都被無盡放大般的漫長和坐在刺扎扎的毯墊上同樣難耐。
「不幫他開門，應該很難進來哪。」
他又再次被嚇到，愣愣看了維持著剛才姿勢的老婦，不明白初來乍到的中村哪裡犯了老人家的興，沒有三番也有兩次的讓她開金口，直到門口傳來小小聲的「健君」才恍如夢醒。
「溫杯和等茶葉開花了點時間……」並沒有人問，但他就是自然脫口而出了。然後略帶歉意的笑，小心翼翼把熱氣撲撲的杯放好，在置堆著雜物半坐式床緣坐了下來，用食指輕微泛紅的右手開始拆提盒，「健君先挑吧。」
中村用小湯匙一杓一杓把Mont-Blanc刮切下來，像小孩子含糖果放進嘴裡抿著，吃兩口就啜一口茶，用食指把嘴角沾著的巧克力揩下來擦在餐巾紙上，臉龐洋溢著幸福的光采，天底下最美好的莫過於此一般。
「聽說羅浮宮附近有間叫Angelina的店，那裡賣的Mont-Blanc世界聞名。」
「你很喜歡吃甜食？」
「健君覺得好吃嗎？」
聳聳肩，不置可否。佐藤對甜食沒有特別偏好，比起來他更喜歡吃火鍋或拉麵之類，但在味蕾慢慢化開的栗子甜香讓他無法否認名店之所以有名是有其道理的。
「我很喜歡喔。」薄荷茶的氣味在兩人間瀰漫，「有很多人是不能吃甜食的，我能夠吃這麼好吃的東西非常幸運，而且在吃的時候覺得很幸福。」
「如果能和健君一起去Angelina一定很好吧。」
佐藤低頭打量著提盒裡剩下的草莓幕斯和巧克力舒芙雷，假裝沒有看見中村那不造作的笑臉的什麼，兀自讓嘴裡栗子香氣混著草味冰涼溜過食道滑滾入胃。
收音機正撥送演歌。歌者在即將拖曳的第一個尾音咬出強烈鼻音，帶著似乎不哀悽不成理的姿態抖落一肩雪花，瑟瑟走進佐藤的耳道，眼下除了他與鄰床的患者外一個人也沒有，此刻正是手撐紙傘的女子回眸顧盼，之於他卻是百無聊賴，視線僅有對牆那片斑駁的白。
隔壁床住的是位老婦人，醒著時會看看報紙雜誌（應該是看護替她準備的），偶爾在打毛線，用鉤針和釘板編手套還是圍巾一類的東西。這時的她看上去就和普通人家的祖母沒有兩樣，只是佐藤住進病房將近兩週，從沒見過她的家人，自然也不會看到兒孫對她噓寒問暖的景象。
每到下午三點，老太太必定會自滑輪式桌櫃最下方的格子拿出收音機。收音機很老舊，是連CD都沒辦法放，只能插卡帶聽電台的那種樣式，接著轉動不甚穩固的旋紐，中間少不了不對頻時的刺耳雜音，直到某個應該是專放演歌的頻道，聽見熟悉的曲調（當然是指對她而言）後便停下手邊一切在做的，調整出最舒服的姿勢，閉目細聽。
佐藤曾藉此靠近她。不帶什麼特殊意圖，只是想看看對方會不會和他說上幾句話，畢竟這些時間說難挨也是難挨，有個人同自己說話總是比對著牆壁發呆容易打發得多。但她聽歌的姿態是帶著衰老的極致地沉靜，是難以打破的置外界所有於無物，連呼吸都細微得需要你屏息才能察覺。
於是每日午後三點到五點之間，昭和年代般有如日曬後逐漸單彩的褪黃瀰染著四維，小調獨有的哀婉餘韻迴盪不止，小房間的一切彷彿凝結著，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風吹草動，同時也滯礙得連喘息都是奢持。
她的面容都平靜得令人無法不以為當下就是永恆，屬於那垂垂老矣的時間所停下的瞬間就是她的永遠。
也許這樣的氣氛太過沉重，沉得足夠使人想逃。雖然佐藤很年輕，年輕得有本錢認為老朽與千萬光年外的星星都具備著同樣遙不可及的特質因此是等義詞，並且用可以說是享受這種被掏空的感覺因而待在病房，但另外兩位病人在這兩小時內絕不會停留在病房裡，他們總是在電波化為聲波的那刻踏足走廊並關上房門，精準得足以媲美原子鐘，於是沉默像盛在金碗裡盪漾的水銀漣漪般一圈圈擴散開來。
中村的來訪輕易碎裂了這一切。
約莫是三點半左右，提著紙袋的中村像是被風吹落在水面的鳳凰花那樣輕慢而張狂，以一種無比自然的模樣出現在病房。
不過是個誇飾法的比喻，房裡凍結起來的彷彿蝴蝶輕輕搧動翅翼就能聽見玻璃碎裂在地……
佐藤很清楚，是中村打開門那一剎那流動的氣流絞碎了乾涸衰枯的氛圍。只是那氣流並非是開門所帶起，而是來自中村自己；他本身即是一股帶著活泉般的活動氣流，因而踏足進戶的瞬間便使房裡有了生氣。
拎在中村右手的兩個紙袋，一只是某知名蛋糕店的，另外那個印著看起來像服飾店的花樣，雖然都撐鼓鼓的，但後者卻不像裝著衣服的樣子。佐藤並沒有多問，畢竟沒有人規定袋與袋中物必須互相符合，反正牛肉泡麵鋁箔蓋上印的牛肉和調味包裡放的從來也不會一樣。
他靜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冷冷的）看中村忙和，從紙袋拿出水仙擺放好（當下並不知道那綠蔥蔥的植物叫做水仙），爾後取出提盒、黑白色上寬下窄的成對馬克杯，與看不清內容物的小夾鏈袋，堆放在不大的桌面看上去有點擁擠。
「健君有沒有熱水瓶？」
他搖搖頭，覺得沒有是理所當然的。
「那我出去裝。」無視於來不及反應的佐藤，他將夾鏈袋揣進外套口袋，拿著馬克杯走出去。
想著幾乎鎮日寄身於此的自己，是否也開始隱隱透著衰老氣息？佐藤看著他踢碎玻璃一般的輕快腳步，覺得破片一腳一腳的被踢扎在心臟，和著步伐揚起的嘲諷的血滴淌下來，聲音震耳欲聾。
「等等若要熱水，就用這裡的吧。」
佐藤嚇了跳，猛拉開自己床的帷幔，看見應是不動靜默的老婦雙手懷握著水杯，杯中還有白汽蒸蒸外冒，而收音機旁不知何時多出熱水瓶。演歌仍不停歇自收音機掠穿開來，異於前幾日的無知無覺，他確切底感受到時間推移，或者說伴隨等待一分一秒都被無盡放大般的漫長和坐在刺扎扎的毯墊上同樣難耐。
「不幫他開門，應該很難進來哪。」
他又再次被嚇到，愣愣看了維持著剛才姿勢的老婦，不明白初來乍到的中村哪裡犯了老人家的興，沒有三番也有兩次的讓她開金口，直到門口傳來小小聲的「健君」才恍如夢醒。
「溫杯和等茶葉開花了點時間……」並沒有人問，但他就是自然脫口而出了。然後略帶歉意的笑，小心翼翼把熱氣撲撲的杯放好，在置堆著雜物半坐式床緣坐了下來，用食指輕微泛紅的右手開始拆提盒，「健君先挑吧。」
中村用小湯匙一杓一杓把Mont-Blanc刮切下來，像小孩子含糖果放進嘴裡抿著，吃兩口就啜一口茶，用食指把嘴角沾著的巧克力揩下來擦在餐巾紙上，臉龐洋溢著幸福的光采，天底下最美好的莫過於此一般。
「聽說羅浮宮附近有間叫Angelina的店，那裡賣的Mont-Blanc世界聞名。」
「你很喜歡吃甜食？」
「健君覺得好吃嗎？」
聳聳肩，不置可否。佐藤對甜食沒有特別偏好，比起來他更喜歡吃火鍋或拉麵之類，但在味蕾慢慢化開的栗子甜香讓他無法否認名店之所以有名是有其道理的。
「我很喜歡喔。」薄荷茶的氣味在兩人間瀰漫，「有很多人是不能吃甜食的，我能夠吃這麼好吃的東西非常幸運，而且在吃的時候覺得很幸福。」
「如果能和健君一起去Angelina一定很好吧。」
佐藤低頭打量著提盒裡剩下的草莓幕斯和巧克力舒芙雷，假裝沒有看見中村那不造作的笑臉的什麼，兀自讓嘴裡栗子香氣混著草味冰涼溜過食道滑滾入胃。
上一篇：日光西照之時－２
下一篇：檞寄生－１（佐藤健&中村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