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16 15:39:08雨蝶

情深到來生

妳知道嗎?王家阿公得的是末期胃癌。」媽媽在晚餐桌上告訴我。

「怎麼可能?」我大吃一驚。
搬到台北來十幾年,住的是公寓房子。
老媽的個性就是好交朋友,整棟樓的住戶媽幾乎都認識。
其中交情最好的鄰居,當屬對門樓上的王家。
王家三代同堂,一對老夫妻跟獨生子夫婦同住,下面有兩個孫子。
王先生在銀行上班,王太太是家庭主婦,常常跟我媽兩個互串門子,熟得不得了。

我都叫那對老夫妻阿公阿媽。
阿公跟阿媽年歲都很大,是道地的本省人,受過完整的日式教育,阿公還曾經到日本念大學。
我到他們家去,常常見到阿公阿媽用閩南語夾雜著日語交談。
他們家裡有很多日文書刊,阿公的視力不太好,但是好學如故,
常常拿著放大鏡很仔細地研讀新到的期刊,
阿媽則總是把她那一頭有些稀疏的銀白長髮梳得服服貼貼,挽在後面用一個大髮夾固定。

她常常靜靜地坐在搖椅裡,拿著鉤針編織大塊蕾絲,可以用來當作桌巾跟襯在沙發上的頭墊。
阿公跟阿媽兩個個性完全相反,阿公外向而且話多,又喜歡開玩笑,
一有客人就會放下手邊所有工作,開開心心地拼命跟人家聊天。

為了遷就我媽不黯台語,就操著半生不熟的國語跟我媽抬槓,偏偏我媽又是超級好學,
一定要講那一口破得要命的台語。
他們兩個聊天的情況通常是慘不忍睹又超級爆笑,這時候就得有勞他的兒媳婦跑來當翻譯。

阿媽則是生性恬靜,每次開口很少超過十個字。
但是她也有個嗜好,就是喜歡搬出一大堆自製的零食飲料請客人吃。
而那些食物通常又跟中藥滋補脫不了關係
(我記得她最喜歡燒蓮子湯跟桂圓紅棗湯,可不光是這兩樣東西喔!
裡面一定加了一大堆其他奇奇怪怪的東西),
所以可以想見我每去一次,回來就必得餓上兩餐來減肥。

阿公跟阿媽是青梅竹馬,兩家是世交,作兒女親家也不是讓人驚訝的事。
據說他們很早就定下了親事,本來雙方家長想在男方赴日讀書之前給小兩口完婚。

但是當時時局不穩,而阿媽還在念女中。
年輕的阿公不同意,他的理由是怕可能回不來,就算一切順利,要完成學業也要好些年,
他不想要人家犧牲學業遷就他一起到日本,更怕耽誤女方終身。

他曾經央求父母,在他離家期間絕口不提親事,若未婚妻在這段時間另有合意的對象,
他會祝福她。
但是還好阿媽始終沒嫁人(據阿媽說登門提親者絡繹不絕,但也不知怎地始終不曾談攏,大概命中注定是王家人吧!),
所以等到阿公回來,親手縫製的嫁衣早已堆滿好幾個衣箱。

「重逢依舊未嫁時」,據阿公的說法是「他再也逃不掉了」,那接著當然是拜天地入洞房囉!
既然是青梅竹馬,想必以前他們一定玩過辦家家酒,一起當假新郎跟假新娘被送作堆。
但是除去這段時間不算,他們相互扶持也有半個世紀之久,那他們的感情好不好呢?

阿媽唯一會多話的時候,就是跟我媽抱怨阿公是徹底的大男人,脾氣又臭又硬,
就連受日本薰陶的她有時也難以忍受丈夫的冥頑固執。

例如年紀大了就該定期上醫院作身體檢查,
但是他就是屢勸不聽,要是有什麼病痛就自己到藥房買成藥吃吃。
胃痛也幾十年了,胃散跟胃乳再怎麼吃總也會失效吧?
但他就是不肯上醫院,勸他他還會發脾氣呢!真是好心被狗咬。
當阿媽絮絮叨叨在我們面前數落的時候,阿公總是悶不吭聲假裝看報紙,或是乾脆回房間睡覺。

這些數落他有沒有聽進去,也只有天曉得。
但是呢!嘿嘿!有次給我撞見阿公阿媽穿戴整齊,一道出門。
我看見阿公阿媽是一直手牽著手,阿公還小心翼翼地帶領阿媽避過路上的坑洞走向公車站。
等公車來了,阿公又讓阿媽先上車,他在後面看著關節風濕的阿媽,怕她跌倒。
「王媽媽跟我說阿公還不知道他得了絕症,只告訴他是胃潰瘍。她說絕對不能洩漏出去,
不然以阿公的脾氣,會說反正治不好了,就乾脆不要繼續浪費時間看醫生了。」老媽嘆氣。

「阿媽知不知道?」

「我想她大概也不知道,不然她可能也早就急出病來了。」
我不太相信老媽的話,因為阿媽是一個感覺很敏銳的人,
她連兒媳婦私房錢有多少都猜得出來
(婆媳兩人曾經分別跟我媽講過悄悄話,數目核對相差不大,
我老媽始終弄不明白阿媽是怎麼知道的,我叫老媽一定要把這一招學起來,
日後好應付我弟的老婆。)

我猜她大概早就從家人的神情舉止上看出來了,只是她也配合著演戲,
不想讓大家除了阿公之外還要多擔一份心。
阿公住的病房位在那家醫院的十五樓,從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望見台北市街景。
我想要是到了晚上,萬家燈火通明,窗外看出去或許很不錯吧!

阿媽通常一早去醫院陪伴阿公,中午由兒媳婦送午餐,一直待到晚上五六點,
王太太再送一次晚餐,等著王先生來到醫院。
晚上陪伴病人就由王先生跟王太太輪值,阿媽就由另一位帶回家。
兩個孫子都在外地讀書,只有假日才能回來探望爺爺。
第一次去探病,阿公還有精神跟我們講上兩句,
但是我們都不敢跟他聊很久,後來幾次去他都在睡覺,我們就陪阿媽在閒聊。

阿媽的神色很平靜,看不出來異常。
有一天晚上,王太太有事抽不開身,就拜託我送晚餐到醫院去。
我到醫院的時候,阿公還在沈睡。
阿媽親切地招呼我,還體貼地為我削了一個蘋果吃。
但是她自己似乎沒什麼胃口,我送去的晚餐幾乎原封不動。
聊了一會兒,我就到洗手間裡去。
等我出來,看見阿公已經醒了,正在跟阿媽小聲說話,而且看得出來他很吃力。
當時天色已晚,但是病房裡沒有開燈,只有一些微弱的光線從鄰近的大樓裡射進窗口。

我本來應該要開燈的,但是不知為了什麼我並沒這麼做。
我也不想打攪他們,因為我覺得不該再剝奪他們剩餘不多的相處時間,
所以我就站在洗手間門口,打算等他們的談話告一段落再走過去。

接著,我看到一幕此生我大概絕不會忘懷的情景。
阿媽坐得離阿公很近,她還把頭靠近阿公的嘴前,費力地想聽清楚阿公的咕噥聲。
只見阿公喃喃地講了幾句,看樣子是在請求什麼。

阿媽起先不肯答應。
但是阿公並不死心,最後阿媽終於被說動了。
我看見阿媽坐直了身體,她的右手緩緩抬起,伸到腦後,
接著,我看到她的長髮鬆落下來,手上多了那個大髮夾。

雖然光線微弱,我卻覺得阿媽的一頭銀絲閃閃發亮。
我看向阿公,只見他一直望著阿媽,望得入了神。
阿媽用她枯瘦的手指,將所有的頭髮都撥到胸前,慢慢梳理著。

阿公又說了幾句,於是阿媽把頭垂下。
髮絲垂落在阿公胸前,只見他伸出沒有插針管的左手,顫抖個不停,
但是緩緩地撿起一絡銀絲,纏繞在指間。

兩人彼此凝望許久,都沒有流淚,真正掉淚的是我。
我猜想,阿公對自己的命運,大概早就心中有數。
當他望著阿媽的時候,在他眼中所見,一定不是皺紋遍佈的臉龐,
而是當年紅潤光滑的青春嬌顏;
他手中所纏繞的,也不是銀白稀疏的頭髮,而是新婚時烏黑豐饒,
充滿光澤與淡淡香味的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