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5 13:27:16叛逆a阿傑

忙與盲 侯文詠 文章3上

  AM 7:00

  「我不要給實習醫師換藥!」清晨七點鐘,我的病人在病房裡大吵大鬧。

  「我雖然是實習醫師,可是好歹也在醫學院受了七年訓練,替你的傷口換藥我想綽
綽有餘。」我可不高興了。

  「我不要做實驗動物。」他振振有詞地叫著。

  「這裡是教學醫院,換藥依法就是實習醫生的工作。這不是實驗,你也不是實驗動
物,再說我還有許多工作。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好嗎?」

  「我有權利要求高品質的醫療服務。」

  「好,不換就不換,我可是警告你,現在不換,等一下大家上手術?了,你就找不
到人幫你換藥了。」

  這話雖然帶著威脅性,不過倒也是千真萬確。我看了看錶,差不多七點十五分我們
的主治醫師就要來迴診了。從早上六點到現在,抽血、打點滴、換藥,我手上有十五個
病人,還有三個病人沒有處理完畢。也許是沒吃早餐的緣故,我現在肚子咕咕地叫,全
身無力。不過我沒有時間去想我的肚子,七點三十五分我們的晨會準時在會議室開始。
我手上有兩個新病人,一個出院病人,還有一個昨天亡的病人要報告。昨天晚上我們一
組人急救到清晨四點多鐘,終於宣告死亡。開完死亡證明,我在護理站趴了一個多小時
,現在還昏昏沈沈。等一下我一定得花五分鐘把所有資料再看一遍,免得一會兒當著外
科主任還有所有的人面前胡說八道……我推著換藥車,拚死命地替開完刀的病人傷口換
藥。時間過得很快,等我聽到前面幾個病房傳來我的主治醫大嚷大叫的聲音時,已經七
點十六分了。

  「你們統統死光了是不是,為什麼病人死了,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一聽到聲音,我放下換藥車,飛也似地衝向護理站,一手抱住十五本病歷,踉踉蹌
蹌地緊追過去。

  「我們想這麼晚了,教授你一定睡了。況且是末期病人,這個情況家屬也明白。」

  情況不妙,總醫師、住院醫師以下都低著頭,看來氣氛十分低迷。一個美麗的早晨
,可是卻是一個很爛的開始。

  「你們跟我這麼久了,唉,」教授嘆了一口氣,然後以極大的聲音叫嚷:「難道我
讓你們覺得我是這種人嗎?為了睡覺可以不顧病人死活嗎?」

  教授接過我手上的病歷,邊翻邊嘆氣。

  「病人家屬都還沒到,就宣佈死亡,這又怎麼說?」教授又問。

  「出血實在太快了,失們來不及……」總醫師吞吞吐吐地說。

  「出血太快?死老百姓。這像是醫生說話嗎?」唰的一聲,那本病歷被教授丟得好
遠,「那你為什麼不會去走廊上大喊救命呢?虧你人長那麼高,神經線太長,傳導比別
人久,反應也比別人慢。」

  我聽了差點沒笑出來。有人瞪了我一眼,我連忙低下頭,乖乖地去把病歷撿回來。
我們一迴診過去,教授一邊指示,一邊罵人,一邊丟病歷。我撿回來一本,換給他另一
本,他再丟出去,他很生氣。我也直配合得很好。

  等到我們迴診到我那個不合作的高品質病人時,教授的臉色變了。我的臉色也變了


  「病人不願意給實習醫師換藥。」我戰戰兢兢地表示。

  「你們到底是來幫我解決問題,還是來幫我製造問題的?不──要──用──這─
─種──問──題──煩──我──。」我幾乎看到煙從他的頭上冒出來,他看了看錶
,「等一下開完會我準時八點鐘進開刀房,我們今天病人很多。誰要自認比我還大牌,
就比我晚到沒有關係。」

  七點四十五分,當我正在會議室報告著昨日的死亡病歷,入出院病歷時,我想起早
上迴診時教授的新指示。在八點以前我必須連絡兩床病人的電腦斷層攝影。一床病人的
四管血液細菌檢查,還有兩個沒換完的藥。

  七點五十二分,我從會議室走出來。

  「哎呀!」我忽然大叫起來,我想起一會兒要開刀的病人,的X光片還在X光科。

  我急急忙忙奔出病房。我看到清晨的陽光。不曉得為什麼感到一陣昏眩。

  AM9:45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到開刀房時,已經八點十五分了。

  「別以為你在這科只有一個月,現在你還有兩個禮拜。你再給我惹任何麻煩害我挨
罵的話,我絕對有辦法叫你往後兩個禮拜很難過的。我是全心全意,說到做到的,你相
不相信?」總醫師開始訓話了。

  「我相信。」我可憐地點點頭。

  「你少給我裝出那副倒楣相,我告訴你,我挨罵就是你們的責任。你們再有任何差
錯,害我挨罵,你們絕對會更難過的,知道嗎?」

  每個人都乖乖地點點頭。訓示完畢之後,我發現教授還沒有來。不幸中之大幸。一
直到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傻傻地等待。

  我仍然沒有機會吃早餐。我的頭痛愈來有愈加劇的現象。此外我發現我的喉嚨疼痛
,一直流鼻涕。全身愈來愈虛弱。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比這個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不停地響著。每次我去回電話,便有一堆雜七雜八的
事有待我去處理。

  「X光科的醫師說你的電腦斷層申請單有問題,要你去處理一下。否則病人今天沒
辦法排照相。那明天就別想開刀了。」

  「第八床的病人早上雖然換過藥,但是現在傷口還在滲血,你一定要去看看,否則
家屬說要告到院長室了。」

  「第九床的病人早上打好的點滴早上送去照相時不小心扯掉了,你要回來打,要不
然下午的抗生素、消炎藥、止痛藥我們都沒辦法打。」

  「等──我──下──刀──再──處──理……。」我發現我學會了吼叫。

  「好吧,」電話那頭護士小姐嘆了一口氣,「可是這個你不能不處理,有個病人從
昨天到現在還沒有換藥。」

  又是他!天啊,我快瘋掉了。

  「拜託妳,隨便找個實習醫師幫他換藥,就說是我拜託的。」

  「可是他拒絕實習醫師替他換藥。」

  「那請那位實習醫師仿冒一下。自稱是住院醫師。」

  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病人已經麻醉好了,也消毒好了。我看看今天的手術
時間表,一共排了三?食道癌手術。食道手術可以是這個領域中最艱鉅的手術。先要把
癌症的部分切下來。這個部分已經夠麻煩了。再來是重建的工作。我們必須從大腸的部
分移植一段來作為食道的代替物。這部分一共有兩個接合點。每個接合都需好幾層的縫
合。另外原來大腸的部位也有一個接合處有待縫合。這麼一針一線,最快的速度也要六
個小時。如果手術不順利,那又另當別論了。

  現在已經接近十點鐘,每?最快六個小時,三?手術起碼也要十八個小時,那麼就
是明天清晨四點鐘。

  「根本是不可能嘛!」我嘆了一口氣。

  「外科就是要在不可能中完成可能的事。」看總醫師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只好安靜
下來。

  十點二十分,教授來了,應該是八點鐘才對?可是沒人敢質疑教授。

  「不好意思,來晚了。」教授看看開刀房的時鐘,「喲,都已經十點二十分了。」

  「那鐘不準,快了。」我看到總醫師滿臉笑容,像隻快樂地搖著尾巴的狗。

  一刷好手,上手術?,教授就開始抱怨餐廳的牛排變差了。

  「像我面臨這麼大的工作壓力,每天早餐一定要吃牛排才能上開刀房,否則長期下
來一定會胃潰瘍。所以你們每個人一定要吃早餐。實習醫師,早餐吃了嗎?」

  「吃了。」我點點頭。我想起總醫師訓示。不敢再給他惹麻煩,讓教授生氣。事實
上,我的胃部已經開始陣痛。此外我的鼻涕愈流愈嚴重,有一發不可拾的態勢。

  「到底有沒有開冷氣?」教授頭上都是汗,「流動小姐,找一張衛生紙,幫我擦汗
。」

  通常一上手術?無菌區,開刀者無法自己擦汗,必須請沒有刷手的人代勞。不過一
般這是教授們,或是第一開刀助手才享有的特殊待遇。

  然而我實在忍不住了。「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張衛生紙?」我大膽地問。

  「實習醫師又沒流汗!」護士小姐白了我一眼。

  「我要擤鼻涕。」

  PM14:20

  手術還在持續進行,我一共花了六分鐘打發我的午餐。我想我得利用這段空檔到病
房跑一趟。要處理的問題實在太多了。我簡單地列了一張表,依事情的輕重緩急次序洋
洋灑灑一共有二十一件。此外我可以在病房給自己量個體?,找一些藥撐一撐。

  我一到病房立刻就後悔了。我發現我是自投羅網。原先二十一件事,一下子膨脹成
三四十件。

  「侯醫師,我告訴你,你完蛋了。你今天有兩個新病人住院,都是明天要開刀,所
有的檢驗都還沒有出來,你自己要去追。」

  「侯醫師,點滴,快點。現在一共有三床病人需要重新裝設點滴。還有二床血液檢
查標本被退回來,你正好拍血。」

  「不要吵,」我快瘋掉了,「一件一件來……。」

  我聽到從病房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

  「你那個病人,」有個護士從那頭跑過來,附在我的耳邊說,「早上到現在還沒有
換藥,他說要去告你。」

  我氣得猛拍桌面,手直發抖,鼻涕差點流了出來。

  大家可能被我的表情嚇壞了。「早上我們有請另一位實習醫師去看,可是他堅持要
住院醫師,還說我們試圖欺騙他。」

  我戴上手套,推著換藥車,二話不說,直奔病房。

  「好了,到底你想怎麼樣?」我問他。

  「你們叫了一個實習醫師來,我一看就知道。還騙我是正式醫師,你們這樣的行為
是無恥的。」

  「好,隨便你怎麼說。現在開刀房有三個病人正在開刀。所有的人都在忙。我是你
唯一的選擇,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也很忙。」我忍氣吞聲。

  「你們整天不見一個人影,都說很忙,我怎麼知道你們在忙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我在忙什麼?」我可激動了,「我在這裡上班,一個月三十天,值
班十八天,還不包括星期二晚上總醫師迴診,星期五晚上主任迴診。那一天我不是睡在
病房?那一天回到家不是晚上十二點以後?」

  「那你們都沒有假日?」

  「那一個假日一大早我不是換完所有病人的藥,等主治醫迴診,作完指示的檢驗才
走?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了。三個禮拜我才有一個禮拜天下午的休假,難道那也錯了嗎?
」我發現我竟然對著病人抱怨,趕緊停止,「你到底換不換藥?我也是為你好。醫院的
規定如此,況且我換藥的病人傷口都癒合得很好。」

  他顯然猶豫了一下。我聽見全院廣播,開刀房急著找我的聲音。

  「我還是覺得不好。」他慢條斯理地表示。

  「好吧,你自己再想想看。」

  我回護理站,隨手抓了一把藥,還塞了一支丟棄式的體?計在嘴裡。急急忙忙奔回
開刀房。

  「侯醫師,點滴準備好了,還沒有打。」有人在我背後喊著。

  我頭都不回。一邊掏出我抓的藥。有消炎藥片、止痛片、利尿劑,愈來愈離譜了,
我竟還抓了一把避孕藥。我把體?計從嘴裡拿出來,三十八度半。

  我果真病了。

  PM18:30

  到處都是一片混亂。

  手術?上血流一片。教授大叫著抽吸器沒有功能。教授早上到現在一直都沒有下去
吃飯。他的樣子很可怕,有點像快發狂的感覺。我們都勸他暫時下去吃個簡單的晚餐,
他執意不肯。

  「今天晚上我請你們吃消夜。無論多晚我們一定要把刀開完。我請你們去吃日本料
理。喝個醉茫茫。」

  開刀房外面的總醫師正和麻醉醫師爭執不停。

  「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我們僅剩下值班人員。這是用來應付急診手術的人員。
你們一下子開三線刀,別人真正有急診刀進不來了。」

  「可是我們常規的刀開不完。」總醫師表示。

  「你們一天只有八小時的使用時間,排了十八小時的刀,當然開不完。」

  「我們也是為病人好。」

  「你們拿急診的人力來上常規的手術,絕對不是為病人好。」麻醉科醫師不以為然
。聲音似乎有愈來愈大的傾向。

  我自己的狀況也好不到那裡去。現在我可以明顯感到發燒發涼的感覺。我全身虛脫
,鼻涕流滿了面罩。我很擔心一會兒我支撐不住昏倒了,正好是鼻涕和著病人的血水。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叫個不停。彷彿全世界都在通緝我似地。我決心做一隻鴕
鳥。隔著無菌衣,把呼叫器電源關掉。

  「ShutUp!」我在心裡大叫。

  PM23:30

  我總算看到三床病人統統眼睛睜開,然後和他們的親人抱著痛哭。

  對教授而言,這一天已經結束了。他在日本料理店訂好了消夜,再三叮嚀:「等一
下所有的人都要到齊,包括實習醫師在內,誰要不到,明天開刀我就不要看到誰。」

  我皺了皺眉頭。對我來講,結束只是另一個新的開始。我得看著病人回到病房,找
到他們手術後的X光片,確定沒有問題之後,再到日本料理店與他們會合,向教授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