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29 18:25:47♂洋洋

生命終止式

從小,我就害怕接觸死亡。

在模糊的童年記憶中,有一幕畫面是我發狂似的在車水馬龍的路旁狂奔。那次,是五歲的我掙脫母親的牽手,驚恐的在路上竄逃著,恐懼的淚水灌滿了眼睛和耳朵,讓我聽不見母親喝止的呼喚,只顧得要快速的跑開那個可怕的地方。而這一切,只緣起於母親帶著我走路去市場的途中,我瞥見了路邊一具誤以為是屍體的廢棄人形模特兒。

曾經我以為,死亡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

當小學四年級的某天,我第一次參加葬禮出席曾祖母告別式時,從夜裡的圍庫錢到出殯儀式,過程中我全然沒有憂傷,只不停的戒懼謹慎著遠離那可怕的棺木,並抗拒與之有任何的近距離接觸。

可是,不管我是怎麼排拒各種死亡的訊息,生命終止的消息還是會不時發生。

高中時的某天,班上同學在校門口車禍身亡了。同學們在課堂上哭的傷心,我卻只楞楞地在心裡想著:她是到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旅行了,以後,大家不能再遇見她了……。然後,每隔幾年,陸續有親族長輩的葬禮通知,我慣性地用各種巧妙的理由藉口拒絕參加。總是,我不願意說再見。我以為,這樣就可以遠離死亡的氛圍;我以為,這樣就可以一直認定他們永遠在世界的某處旅行;我以為,這樣就不再有可怕的事發生。

直到,父親過世了。

那天,當我深夜從台北趕回台南家中時,父親已穿戴整齊並覆妥壽被躺在客廳的一隅。整個夜裡,我的眼睛緊盯著沒離開過父親的身形,但卻不敢也不想揭開壽被再看他一眼。我混亂的腦子裡只想著:他現在的樣子和以前躺在醫院病床時的模樣好像,剛剛可能是大家搞錯了,等會兒睡飽了他就會再醒過來……。我等了好久,父親沒有再醒過來。直到棺木運來了,我和弟合力將父親移入。那一刻,我第一次接觸到沒有溫度的身體。原來,死亡是這樣。

在好多天的守靈儀式中,雖然已不再懼怕,但是面對死亡的心情依然異常沈重。這樣的感覺,直到儀式的最後,陪著父親到火葬場,我才知道還有另種面對生命終止的不同風貌。

在那個民營的大型火葬場裡,我看見棺木在不同宗教信仰儀式護送下被推進火化爐,經過幾小時候變成灰化的白骨後再被推出,待涼,裝罐。

焚化場裡有好幾位工作人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年約五歲的小孩。小孩天真的在工作檯間遊走、和大人們嘻笑玩鬧著,無視於工作檯外圍那些簇擁著棺木到來的哀傷,自在的穿梭於抹除生命證據的火葬場。他的父母是對時髦的年輕人,挑染的髮型和青春的穿著,卻是神情莊嚴的整理著骨灰裝罐工作。

突兀,又很難讓人聯想的畫面。我迷眩在這樣生死對比鮮明的場景裡。

其實,沒那麼可怕。

我不知道,當年同樣是年約五歲時的我,能否在這個場所安然自處,無畏無懼。在三十年之後,我在一位不知名的小孩身上,卻看見了無生無死的智慧。

於是,在火化場等待的時間,我竟可以平心的靜觀旁邊工作檯上剛被推出待涼的白色骨骸。我從姓名牌上資料知道那是位高齡的老太太,不知怎麼的,我的想像裏出現她平日吃齋念佛的和藹模樣,彷若,一株微笑的蓮。我不認識她,但我自覺已雙掌合十,靜心,問候一切安好。

我沒那麼害怕死亡了。

我還是怔怔的等著,急著看見父親最後的樣子。

經過火煉的純化,父親所有的病痛似乎都消除了。在工作檯上,我辨認出他額頭上那十元硬幣大小的頭骨移動痕跡,那是當初做腦部病變檢查時切割的;身體關節處有些綠色微點,我懷疑那是長年服用抑制腦病變的藥物遺毒累積;泛著灰黃白色的骸骨,我知道那是曾經終年酗酒的證明。靜靜的,父親在那裡。

父親過往的影像,從我過去幾週的混亂和空白中鮮明的復活。終於,我從心底瀁出釋懷的笑,默默對他說:「爸,自由了,要快樂喔。」

我的父親,以他最後的姿態告訴我長久以來一直不解的答案。

存在的,終究會不見。

看不見的,不代表會永遠消失。

心念,連。接。

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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