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05 10:11:49城中木
第二十九屆時報文學獎「鄉鎮書寫獎」類評審獎痲瘋島
漫長的隔離歲月
無人理解的癩病恥辱
日夜不斷禍延
截手、截腳卻截不去
根深蒂固的污名
……………………
那是為「樂山療養院」請命的一場遊行,電視畫面裡,我的同鄉歐陽哽咽地泣訴著她所作的「隱匿的樂生已然甦醒-為611樂生遊行而寫」的詩,豔陽下,坐著輪椅的,那幾張扭曲的,恍如被壓扁的臉孔,依舊散發出幾許來自島鄉的紅皮蕃薯味。
● 鬱黑的神秘幽境
我又來到痲瘋島。
那變形的臉孔,流著島嶼的血脈,烙印著專屬於它的子民的黑色胎記,這個昔稱董嶼、珠嶼、鰲嶼,橫亙在浯江溪出海口,介於大小金門間的島角,每當夕陽西下漁舟歸帆點點、水面浮光躍金,烈嶼黃厝與古寧頭間十八羅漢石忽隱忽現,人稱「董嶼安流」,曾與珠江夜月、洗馬湖光、豐蓮積翠、雙陽霽景、仙陰瀑布、嘯臥雲樓、浦城海日同列金門古代八景。
距離金門西半島后浦城不到五百公尺遙,進入一九四九年、國共戰爭兩岸分離後,又有了新的名字-「建功嶼」,然而,在島民的心目中,所有的名字都是多餘的,它只是金門島鄉痲瘋病人的天然墳場,一座神秘的痲瘋島,熟悉卻又陌生的「ㄊㄞˊ ㄍㄜ ㄉㄚ」。
「痲瘋島」位於后浦、夏墅間明鄭造船處的出海口外,不論是日據時代的痲瘋禁地,或是國共對峙的反共最前線,乃至於解嚴開放後的生態旅遊島,它始終冷眼地坐看著天地的變化、人世的滄桑。
淡鹹交織的浯江溪口,金門島上最長的生命之河,兩萬株水筆仔一路拱衛,形成面積只有零點○○五平方公里島鄉的屏障,退潮時分,沿著金門縣政府新建的花崗岩步道,落下千個腳印就可登島。
由浯江溪口通向「痲瘋島」的水域,盡是一片潮間濕地,少了人煙喧囂,卻孕育出魚、蝦、貝類、鱟、蟹的豐富生命,金門最珍貴的鳥類-栗喉蜂虎、蒼鷺、黑鸛、遊隼、白頭翁等各色水鳥,自在遨遊於天際,形成另一處多樣生物的世外桃園。這一帶的地質景觀也非常豐富,有極具特色的「貓公石」、有閃閃發亮的「石英砂」,還可以找到切過花崗岩石的「煌斑岩脈」,不同的地質構成殊異的地景。
這裡,也是金門鱟最好的棲地,黑亮的硬殼,如同戴了一具鋼盔,成了守護這片淨土的鐵甲武士。鱟也稱為鴛鴦魚,被譽為活化石的它,已經在這片金、廈水域綿衍了二億多年。
「捉孤鱟,衰到老」,鄉人說,俗稱鱟的成年鴛鴦魚,雌雄成對,恩愛非常,因此,捉鱟要捉一對,如果只捉了一隻,另一隻會孤單寂寞,甚至老去。
不過,隨著人潮的逐漸湧進,流連在小島四周的鴛鴦魚,也面臨即將滅絕的命運,金門縣政府正致力於復育研究,每年定期進行人工放流,自一九九九年至今,放流的稚鱟已達十餘萬尾,並將繼古寧頭之後,規劃為金門第二個保育鱟的專區,希望讓史前活化石的「鱟」,在金門生生不息。
● 太陽旗下的黑靈魂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大東亞戰爭,日軍德本光信聯隊聯隊長友重丙率一千個士兵,強行侵入金門,太陽旗從西半島揚起,政府軍不敵,一路撤退,終至橫山越水、退守廈門。島鄉人為了「走日本」,掀起一波波逃難潮。而留在島鄉的,則被迫土法築機場、種鴉片,金門島上,鴉片花處處開。
島民逃的逃、躲的躲,走不動的痲瘋病人,便被棄置於這座小島上。泥地濕軟,空氣裡,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腥臭。鄉親用麻布袋,裝著垂死的病人,連夜送上島,扭曲的四肢,潰爛的皮曩,從麻布袋裡暈散開來。
被視為天譴的痲瘋病,其實是一種由痲瘋桿菌引起的周邊神經疾病,因為病人身體常會有麻麻的感覺,因此被稱作痲瘋病、癩病、「韓森症」,患者容易導致手足耳鼻的潰爛,嚴重的往往面目全非。
這些被烙下天譴印記的島民,有的缺了腿,有的少了手,有的模糊了臉,挨著島上簡陋的草寮,靜待由另一個島鄉傳遞來的幾許溫暖。不捨的親人,或是沿著泥濘路,或是於漲潮時撐著竹筏,送來裹腹的飯菜,有的忌憚於流言,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化為塵土,滋養著島上僅有的幾株相思。
那是一段來自母親的記憶。
住在縣城后浦、丈夫落番下南洋的麗月,獨守空閨、孩子,等著、盼著,盼到了背曲、手彎,望到了髮白、臉歪,再也不知道冷、不覺得痛,街坊鄰里起初以為是思念過度,後來才發覺是染了痲瘋。
被送上「痲瘋島」,一個距離丈夫更近的島。嗷嗷待哺的一對兒女需要人照顧,想送給人家,卻沒人敢要,怕也有痲瘋。家裡僅存的田產、房子則被動了手腳,全成了別人的。
「有的人痲瘋是長在臉上,有的卻是長在心上」,想起島鄉的痲瘋故事,母親不禁幽幽長嘆。
這樣的情節不斷的複製著。
日本軍的鐵蹄遠走,鼠輩橫行,一九四五年,鼠疫像風漫延。孤懸金門島外的「痲瘋島」,又成了一具具屍體的最佳掩埋場。
● 碉堡外的軌條砦
一九四九年,國軍退守金門,漫天煙硝中,渡海的十萬大軍,淹沒了島鄉。一九六○年,「痲瘋島」化身為「建功嶼」,一個獨立班排在島上築起草綠色的防線,北邊朝廈門島的城牆之外,又加設一團團的鐵絲網,遍植地雷、遍布軌條砦。孤絕的小島上,碉堡群沿著島嶼邊際興建,築成了封閉堅實的王國。
八二三砲戰、九三戰役、單打雙不打,國共的烽火在天上飛竄,兩岸的水鬼在海域來去。
五、六十名黝黑精壯的軍士,驅走含恨終生的痲瘋遊魂,傳說中的痲瘋墳場,變成捍衛金門反共堡壘,痲瘋島,從此成為島民的黑色禁地。
封閉已久,讓島上多了幾分駭人的想像,有人說,常會在島的陰暗處撞見獨行遊魂,也有人講,不經意地便會聽到碉堡裡傳來陣陣啜泣,而空氣裡,則始終瀰漫著一股腐敗的惡臭。只有老士官長宣善海的紀念碑墓,陪著島上孤絕的靈魂。
● 島與島的隔斷
「痲瘋島」上,當年供痲瘋病人等死的草寮已不復見,只有國軍的防禦工事,訴說島上的浮影游移。而被人們視為鬼魅的痲瘋病人,在日軍、國軍相繼侵入後,失去了原本安息的所在。
島與島。
他們流放至更遙遠,一個稱為台灣的島。
一批批的金門痲瘋病人,當年從料羅灣搭登陸艇出海,一五五海浬、一晝夜的航行,跋涉幾星霜,抵達繁華的高雄港,手上的「台灣金馬地區往返許可證」,成了他們與故鄉金門最後的牽連。壽山的燈塔引航,高雄十三號碼頭登岸,北上的平快夜車,被隔離的車廂,載著他們奔往另一個「痲瘋島」-「樂生」。過去,他們由「痲瘋島」回望金門,現在的他們,只能從台灣,朝著家鄉的方向,癡看一望無際的太平海。
「樂生療養院」前身為「台灣總督府樂生院」,成立於日本昭和五年(一九三○年),位在台北縣新莊市與桃園龜山鄉交界處,全院規模約三十公頃,是台灣第一所、也是唯一的公立痲瘋病防制機構。最盛時全院有六十多棟房舍,幽靜的散居在山坡上,各舍名稱有「彩雲舍、綠蔭舍、竹雅舍、玉山舍、嘉義舍」等等,人數最多時上千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換了一片水域,送進樂生的金門人,再一次與世隔絕。回鄉已遙遙無期,唯一慰藉的是,遠方捎來的家信,以及每年來自家鄉唯一的訪客-金門愛心基金會送來的加菜金。
● 流離或者甦醒
因為捷運新莊線碾過,樂生療養院面臨著存廢關卡,捍衛樂生的苦行隊伍六步一跪,為唯一安身的一方土地請命。在滾滾紅塵中,對於來自島鄉的痲瘋病人而言,尋找一個可供他們自我庇蔭的「痲瘋島」,竟然是個奢求。流離,是他們永遠的宿命?從金門島上,被迫隔絕於痲瘋島,再由痲瘋島遠渡重洋,放逐於樂生療養院。
真正的災難在無聲無息的軌道中進行,他們決定不再沉默,他們要堅守著樂生,因為這是他們最後的痲瘋島。
他們的命運會如同痲瘋島上的鴛鴦魚?流離或者分離、甦醒或者滅絕。
我又想起歐陽在遊行現場未完的詩:
未來的路無盡延伸向前
我們將一起前行
布條拉出一條新生命線
向萎縮的青春告別
向截去的手、腳致哀
………………………
感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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