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25 11:27:52Jasper

圻願

一如往常,下班時間一到,我便騎著車趕往醫院探視父親,並為他做點複健事宜,不僅僅是替他翻翻躺臥在病床已久的身子,偶爾看外頭天氣晴朗,我也會將父親抱上輪椅,推著他到戶外到處逛逛,呼吸一下有別於醫院裏頭消毒水彌漫的味道;看著夕陽漸漸西下,炙熱的光線也緩和許多,倦鳥也紛紛歸巢,如今我也早已功成名就,只是不曉得,阿爸到底何時,才會回到像以前一樣,和我有說有笑的日子,我望著失智的他,眼眶也漸漸泛紅。

兩年前的那場悲劇我還記憶猶新,那天本該是一家子快樂地從旅遊勝地返家的,但一場車禍意外不但帶走了我阿母還算年輕的生命,阿爸也因此成了植物人,只有坐在後座的我和兩個弟妹毫髮無傷,自此之後,我原本幸福光彩又美滿的家庭頓時沒了顏色。

當時的我還在就讀大學,但在父傷母亡的情況下,逼的我不得不申請休學,趕緊找份工作以應付父親龐大的醫藥費以及母親的喪葬費,幸好,同學朋友們知道我有難,紛紛替我募款,和我熟識的教授們也自掏腰包替我負擔了一些基本開銷,還有些人幫助我覓得工作,這才使得壓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經濟重擔逐漸地放了下來。

但家中還有兩個小的,都還在就讀小學,我心想,掙這么一點錢一定不夠用,便跟對我讚譽有加的吳教授詢問是否有兼家教或是助教的工作,以貼補家用,他完全明瞭我的困境,一口就答應會為我留意是否有這類的需求,畢竟朝九晚五的上班日子一個月不過三萬出頭,不僅要負擔父親的住院跟手術費,還要兼顧弟妹的生活起居,實在所剩無幾,有時甚至入不敷出,才使我逼不得已必須要兼差,而且家教的時薪也不少,以我在英文的專業領域上,要教導孩子應該不是什么困難,但這類的工作是需要緣分的,有時急需,有時久久不缺,心急如焚的我也只好靜靜等待教授的消息。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兩天後,教授就欣喜若狂地告訴我,有位董事長,他國三的小女兒,急需要一個英語能力很強的老師教導她以面對即將到來的高中聯考,至於價錢方面,花再多錢他都願意,只要讓孩子順利地考取當地第一志願的女中即可,這項消息彷佛是天上掉下來的寶物,讓我對困頓不已的生活又有了一線生機,於是我二話不說便答應了對方,每個假日都固定到董事長家替他女兒補習英文。

從我家騎往董事長所待的豪宅中,手心不斷地在冒汗,一方面深怕自己教的不好,另一方面是擔心董事長是否有如傳言中的,那樣地嚴肅不近人情,怕自己無法忍受那樣的氣氛,可能工作也就不保了,但這一切的疑慮都在踏入董事長遠在郊區的豪宅時,一瞬間也迎刃而解。

外頭有警衛二十四小時監控著住家的安全,裡頭的花園更是花團錦簇,光這就比自家大上數十倍,看得我心生羨慕,一樣是人,為何我跟他們差距如此的懸殊呢?只能說這都是命,但我並沒有讓此悲觀的想法繼續滋長,而是選擇認命,既來之,則安之,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緩緩走進住宅裡。

一進門,印入眼簾的就是牆上掛滿了名貴的畫作,以及上頭晶亮璀璨的吊燈,而董事長早已坐在沙發上等候多時,看著他四平八穩地坐在沙發上,還悠閒地抽著雪茄,活像個從電影裡頭出現的有錢人樣子,但卻沒有傳聞中那樣嚴肅,反而是客氣地向我招呼,不停地拜託我一定要將他的寶貝女兒教會,畢竟堂堂一位董事長,女兒怎能不爭氣一下呢?這不僅攸關面子,也是為了女兒的將來呀!

我看著面前這位身為某間大企業的老闆,竟為了自己孩子而向我低聲下氣的拜託,我才了解到小時父親待我的苦心。

在我青少年時期,叛逆成了我字典裡奉行的片語,各種離經叛道的事情我都幹過,阿爸也因此成了學校的常客,每每到了學校,我總是免不了一陣毒打,之後才乖乖地遵守校內規矩,但總沒隔多久,我又開始興風作浪了,不僅向同學們收取保護費,若不按時繳出,就伺候拳腳,幾乎全校學生都得看我的臉色過活。

但夜路走多了也是會遇到鬼的。

某次,我和兄弟們一同到巷尾的麵攤享用晚餐,剛好也有另一派人馬坐在隔壁桌,對方一臉不屑的瞄了我一眼,我忍不下這口怨氣,便拿出了隨身攜帶的西瓜刀,朝對方猛砍,一刀便砍傷了對方的左手臂,當場血流如柱,地上也滿是濺出的血跡,嚇的他們落荒而逃,我冷冷地邊笑邊想,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用那樣不屑的眼神看人,卻不曉得接下來我將被帶往另一個未知領域。

當時,附近鄰居見狀,便撥了電話報案,不到五分鐘,我身旁漸漸被警車圍繞,雙手也瞬間被銬上了手銬,警員強壓著我,硬逼著我到警局裡頭做筆錄,並撥了通電話回家,告知父母我人因何事被拘留在派出所內,父親一聽,自然又怒氣衝天,氣沖沖地開著車到派出所,一進門,見了我便是一巴掌揮來,開始在局裡大聲斥責,那凶狠的模樣,就連警員都退避三舍,不敢上前勸解。

過約三十分鐘,阿爸才停止責備,接著告訴警員,對我要嚴厲些,有什麼罪盡量說,最好是能判入獄,服刑個幾天幾月是再好不過了,我一聽,馬上像個洩了氣的皮球,頓時情緒跌到谷底,以前不管我再怎麼壞,阿爸不都是會原諒我的嗎?怎麼這次他似乎是鐵了心,就是要自己的兒子在獄中好好的反省,當時的我只有氣憤,卻不知阿爸對我的用心良苦。

最後我因傷害罪被提起公訴,必須到少年監獄服刑一年,並且定期要接受輔導;此時的我才驚覺事態嚴重,但是事實已成定局,再也挽不回那一去不復返的年輕歲月。

進到裡頭,我才大徹大悟,發願要改過向上,重新讓家人接納我,回到小時一家子和樂的幸福光景;於是在獄中我便把握時機讀點書,因為,擁有好的學歷才能夠覓得較好的工作,這是阿爸從小就不斷地在我耳邊提起的,只是,年少的我不懂,如今才懂他的用心,不知現在是否還來的及?

一年後,我從高聳的圍牆裡走了出來,迎接我的卻是一連串的考驗,倘若今年的聯考我無法順利考上學校,將被迫投入軍營,再次體驗那情緒繃緊的日子。

自此,我開始沒命似的苦讀,父母也感到欣慰許多,認為現在的我早已不同於以往反叛,反到擔心起我的身子是否能承受這般沉重的壓力,於是問遍了附近的中醫生,為我抓了幾帖補藥,好讓我能面對即將來到的戰役,最好能一舉得勝,不僅在鄉里間有面子,也對死去的爺爺有個交代。

時光飛逝,決戰的時刻終於來臨,我抱著必勝的決心去應考,只盼得一紙好成績;果然,放榜的那天,我如願中了理想中的第一志願──政大外文,這在鄉村裡可是件大新聞呢!何況村民們都曉得以往我那大逆不道的行徑,如今高中名校,村里間紛紛傳為佳話,說我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但好運並沒有眷顧我們太久,翌年暑假,一場致命車禍奪走了母親的性命,阿爸也必須久住病房,自此,幸福就像那碎落的玻璃,難再重圓。

但,我人生的戲碼卻還未演完,想起弟妹年幼,我便轉過身逝去淚水,並信誓旦旦的答應了董事長的請求。

有人說,富家千金是難以馴服的,是高傲任性的,在起初教導她的同時,我也是這樣地認為,她總是自以為是的出些餿主意,卻讓整家子都為她操勞,我只能搖搖頭,這不就是當年那無知的我嗎?

但我卻沒有對她動粗或是無禮的叫罵,而是用耐心,一步步地循序善誘,就像阿母以前溫柔的呼喚,她就像座汪洋中的燈塔,為我指引正確的方向,並提供我溫暖的港灣可供歇息。

她在我入獄期間,總是每逢星期假日就來探訪我,關心我吃住是否安好,並帶來一些當季水果,好在飯後助消化,裡頭的獄友都抱以羨慕的眼光,有的人從小就失去雙親,有的則是爹不親娘不理的,哪像我,父母健在,也真誠地將一切都給了孩子,讓他們不愁吃穿,獄友們總要我好好做人,別辜負了家人的滿心期望,我也謹記在心,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現在,我只能將父母所交給我的,傳承給這位千金,至於造化呢,就看她是否能體會了。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我百般勸說之下,她才願意拾起課本,重新負起當學生的責任。

她並非腦筋不靈光,只是缺少動力,她告訴我,爸媽長年都在國外,一切的生活起居都靠管家打理,根本沒個朋友可與她交談,更別說是心靈對話了,爸媽回到家就是一陣吵,吵完了就各奔東西,彼此忙碌於自個的事業,她有任何的需求,都是用錢打發,但有些事情即便是用錢也解決不了的,例如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情緒低潮該怎麼處理等。

如今有個願意耐心聽她傾訴的聆聽者,那喜悅是非凡的,就好比無形中,有位密友在背後默默地支持自己,為自己打氣,那樣的溫暖,是用再多的錢也堆砌不出來的。

於是我將她的想法透過電話,傳達給董事長,他才知道,女兒要的不是個厲害的英語家教老師,而是家人無私地愛呀!

聯考那三天,她父親推辭了所有的交際應酬,為女兒搧風擦汗的景象,令人動容,而女兒也不負期望,順利考取某有名氣的國立大學,不僅為自己爭光,也給了父親十足的面子。

在連續幾個月的家教任務告一段落後,董事長十分滿意,馬上要求下屬將十萬元匯進我戶頭,並安排了中高階的主管以便繼續留用我,現在,我成了他身旁專任的秘書,但還是跟上班族一樣,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他知道我拼命地賺錢,都是為了家,一個躺在病榻上的植物人父親及兩位尚年幼的弟妹,都是我的責任;那次經驗,也讓他體悟到家庭的重要,不再視錢為首要,畢竟就算賺得了全世界,卻失去親情,那成果又有誰能分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