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8 00:49:07佐梵

黑與白之間── 《惡童當街》

 

 

 

松本大洋漫畫改編的同名動畫《惡童當街》中,兩個外號叫「貓」的流浪少年小黑與小白,以守護他們活動的地盤(一個城市的舊街區「寶町」)為名,先後與入侵的成人暴力集團「鼠」和「蛇」進行殘酷的生死格鬥。彷彿熟極了此城的作息、結構,甚至呼吸,少年們在腔腸般繁複的巷道、肌理蔓亂的街廓間追逐、騰躍、戲耍,驅動高樓上的象頭人身魔尊報時鐘嚇阻對手,跨過一節節疾駛中車輛的頂蓋,彷彿活在一個無重力、無限制的幻影之境。寶町有如神話怪獸,隨著少年修長細瘦的雙腿踢跳而甦醒起舞,馴服於他們的黑白魔法。

大城市的故事,在七彩炫目的糖衣下,總少不了一章黑暗與光明、罪惡與救贖的辯證,共譜黑鍵與白鍵的對位賦格。城市的性格是冷血的、嚴酷的、弱肉強食的,它總是張開血盆大口等著將無能的失敗者吞噬到地獄,萬劫不復。《悲慘世界》的乞兒為了生存只好偷拐搶騙;《萬惡城市》的哀樂男女,則挾著重型衝鋒槍和鮮血墮入永夜般的暴力深淵。他們也許偶然抬頭望天,渴望救贖、脫離砍殺循環的片刻清明,創造出城市有天使守護的耳語。溫德斯的大天使們,面帶慈悲地傾聽自殺者、嗑藥者、流浪者、遭遺棄背叛者的心聲,卻無能為力;而班雅明的老天使,則面朝過去,抵抗城市挾帶毀滅的進步之風。天使是陷落的光,白魔法節節敗退。

一次夜間的漫遊,我無意間在西門町發現一座巨大的廣告看板,一位天使造型的女孩蹲跪著,在虔誠地祈禱著什麼。她被下方各色燈牆烘托,襯著黑幕的天,更加凸顯身上紗衣和翅膀的白。若說要預演台北版的街頭故事,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舞台首推西門町。自小,長輩們便諄諄告誡,那裡三教九流,是遊民、吸毒者、詐騙犯、流鶯、大小混混、怪伯伯、被不法集團操控的乞丐團、渾身髒臭掛著詭異笑臉的失智者等的流連之地,他們是追趕不上城市發展史的遺民,只能在時間皺褶的暗影中窺探、伺機出手劫色劫財。這其中有浮誇、有事實,更像渲染過的傳說或放大恐懼的想像,但我以為這便是城市黑魔法的豔異迷人之處吧:街頭供給他們生活,而他們則回吐一口微溫的人氣,依循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人情義理,讓街景綻放奇花異草。

《惡童》的視覺風格,一貫用廣角或俯角呈現寶町,使得天更加寬,而地更加窄。那些立足地面日日忙於營生的小店,取材自顏色氾濫、造型複雜低矮東南亞民居風格,反倒因空間擁擠而萃取出更濃縮精純的影像魔力。只不過,以「蛇」象徵的新興商業勢力,卻妄想一手遮天,以人造光海取代天光,奉自己為新世代的神祇,手段卻更為暴力。

回到現實的西門町。彷彿向被遺忘歲月反撲的整建計畫行之有年,街道拓寬燈光明亮,時尚騷趣店櫃進駐,大型國際影展年年舉辦,黑暗的獸暫時退回巷內更深處,偶爾能見細微的觸鬚,以名片、傳單、簡訊、印有手機號碼的隨手貼,向路人發出邀約的暗號。一時好奇心起,我想看清楚天使女孩祈求的願望是什麼,「我迫不及待下次的見面。」她裸露的肩背散發夢幻微光,在等待一個愛情的奇蹟,不過前提是必須消費得起左下角的黑色迷你手機。在商業之前,黑與白皆退位,扁平為慾望的符碼。不知為何,對於這種新型魔法,我卻分外感覺興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