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中國時報‧開卷

我是貘！ 專訪「陰陽師」、「沙門空海唐國鬼宴」作者夢枕貘

採訪者：于前（旅日文字工作者）　

夢枕貘於五月底剛從中國旅遊回來便接受了筆者的專訪。這位知識龐雜、見聞廣博的作家，長著一副娃娃臉，笑起來露出幾顆小虎牙，好像要提醒對方，本人就是那能把三大宗教、東西歷史、上下千年、縱橫萬里的事情都編成故事的「貘」。

夢枕貘原名米山峰夫，1951年出生於神奈川縣，日本東海大學日文系畢業，目前是日本科幻作家俱樂部、日本文藝作家協會會員。高中時，夢枕貘就開始寫詩和幻想小說，開始用「夢枕貘」的筆名發表文章。貘在日本傳說中是吞噬惡夢的魔獸，夢枕貘想寫夢一樣的故事，而枕是夢的道具，是夢與貘之間的媒介。作家在枕頭上創造出了夢，夢被貘吃掉，貘就是作者自身。原來，夢枕貘貘是他自我幻想分 裂後再統一的過程與結果。這個過程與結果，表現在生活中，就是他不間斷的文字創作和目不暇接的作品。夢枕貘說，當初他對這個筆名也覺得彆扭，從不好意思到習慣被人呼以「夢枕貘」，著實花了不少時日。

從「傳奇小說」開始

大學畢業後，夢枕貘仍然繼續寫作，他的第一部長篇靈幻小說《幻獸變化》（1981年），以古印度為背景，講述為了尋找長生不老祕法「涅槃之果」，攀登如喜馬拉雅山一樣高大的巨樹的冒險故事。這部小說裡含藏了夢枕貘對宇宙、人生、宗教的感悟，在他其後一系列的作品中，也都反覆出現。 

1980年代，日本出版界掀起一波「傳奇小說」熱，夢枕貘的【 kimaira．吼】系列第一部《幻獸少年》，可說是此波風潮點燃的第一把火，加上漫畫界的推波助瀾，傳奇小說遂在昭和末期的日本流行文化市場上大行其道。當時，為了爭取成年讀者，夢枕貘和一些流行作家一樣，開始在故事情節中摻入色情和暴力的元素，1984年的【黑暗狩獵師】短篇系列和長篇《蒼獸鬼》就是這樣的暢銷作品。而以江戶時代為背景的劍俠小說《大帝之劍》中，夢枕貘讓宮本武藏、服部半藏、天草四郎等歷史人物紛紛登場，也為日後創作歷史傳奇小說積累了經驗。此時期的

夢枕貘，幻想力和創作速度都十分驚人，作品開始系列化，大量生產傳奇小說的同時，甚至還寫了描寫日本象棋師的《風果街》和關於釣魚的《鯰師》。

名利雙收之後

夢枕貘的作品在商業上屢創佳績，這多少歸功於色情和暴力成分的催化。在名利雙收以後，夢枕貘開始努力改變寫作的風格和坊間對他的印象。《吞食上弦月的獅子》就是夢枕貘耗費10年時間構思、自我反思的結晶，該書後來獲得了日本科幻小說大獎。與此同時，夢枕貘還推出了以平安時代為舞台的《陰陽師》短篇系列。

這部以術士安倍晴明為主角的神怪故事，為日本的流行小說界塗上一抹濃厚的妖冶鬼氣。2001年《陰陽師》改拍為電影，賣座空前成功。

夢枕貘最新巨著是耗費了17年心血完成的《沙門空海唐國鬼宴》（中譯本７月由遠流出版公司出版）。該書以９世紀入大唐求密教佛法的日本高僧空海為主角，以〈長恨歌〉為主脈；大膽且狂妄地用李白、高力士、阿倍仲麻呂、白居易、柳宗元、韓愈等作襯托，講述了因楊貴妃之死而引發的一連串詭異且柔情的事件，抒發夢枕貘個人的宇宙觀，構成了一幅龐大的歷史幻想畫卷。

夢枕貘說《陰陽師》和《沙門空海唐國鬼宴》的創作幾乎是同時開始的，他早已習慣好幾個連載同時進行的寫作方式。《沙門空海唐國鬼宴》中空海和橘逸勢的組合讓人想起【陰陽師】中的安倍晴明和源博雅。但夢枕貘說：「兩本書最大的不同，就是《沙門空海唐國鬼宴》裏沒有源博雅。」夢枕貘解釋，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有一樣的神奇能力，源博雅只要吹起笛子，小鬼就會被感動來到他身邊，很自然地與他成為朋友。可是他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種能力，甘於在安倍晴明身邊做個配角，「這一點是《陰陽師》最大的關鍵。」而《沙門空海唐國鬼宴》中的橘逸勢則是一位善良的普通人，他沒有任何特殊能力，只是追隨在空海身後感歎「太了不起了」。「他們都是同一時期創作的人物，對話中的一些韻律也是一樣的，但人物性格和能力卻完全不一樣。」

遙想繁華長安夢

夢枕貘最喜歡的小說是中國的《西遊記》和《搜神記》。從他創作的眾多鬼怪故事中都可以找到兩部小說對他的影響。1986年，夢枕貘從西安出發，循著玄奘大師的足跡一路向西，沿途探尋古蹟，收集寫作素材。1987和1988年，夢枕貘繼續《西遊記》的征途，遊歷了吐魯番和天山。三次中國之旅獲得的感觸，為他日後構思《沙門空海唐國鬼宴》提供了感性的基礎。

夢枕貘遊訪中國不下15次，雖然中文只能說「沒有、好吃、多少錢」這３句，但談起大唐，他立刻變得滔滔不絕。他說：「長安時代的中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當時長安有100萬人口，其中就有1萬是外國人，外國人也可以通過考試成為政治家，各種各樣的人才都集中到了大唐。」

他興奮地說：「如果有一個可以讓時間倒轉的機器，可以讓人在他最嚮往的地方停留一個小時，那我選擇去大唐時代的長安參加一個特殊的宴會，裡面有玄 宗皇帝、楊貴妃、李白、杜甫。看楊貴妃起舞，聽李龜年伴奏，飲酒作詩…。」 說著他的長安夢，夢枕貘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這位貪婪吞噬著幻想的「貘」，一旦抓起筆桿—他的寶貝枕頭，就能進入混沌的無有之鄉，在宇宙的某個神祕 角落中繼續製造出種種怪異且充滿誘惑的夢。

夢枕貘訪談全記錄－沙門空海之唐國鬼宴

空海就是我本人的真實寫照—夢枕貘談《沙門空海之唐國鬼宴》

我感覺到大師有「凡人味道」

記者：根據時間推算，這部小說是您30歲之後開始撰寫的。以空海這種「重量級」人物做小說主人公，這是否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呢？

夢枕貘：和勇氣沒什麽太大關係吧，我幷不感覺這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在我眼中，空海不是神化的大師，更不是什麽「密宗第一人」之類的詭异人物。他是一個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凡人。當然和通常意義上的凡人相比，空海和尚要有趣得多。寫作當初我就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一直也沒有感覺太吃力。

記者：有關空海的傳聞雖然很多，但真正有史實依據的却寥寥無幾。您是否感覺還原空海的本來面目，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夢枕貘：最初對空海産生强烈興趣，是我26歲那年寫《魔獸狩獵》的時候。某天我忽然發覺空海很偉大——平安時代隻身一人前往中國，原本要數十年才能掌握的密宗真經，他却只用了2年多的時間就全部學成，這真的很了不起。後來我讀了空海的名著《理趣經》，也就是真言宗最重要的那部經典時，才第一次感覺到大師身上的「凡人味道」。空海對人間諸業一律持肯定態度，我很感動。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心裏萌發了撰寫本書的志願。

記者：寫這部小說用了17年，隨著歲月流逝，您各方面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我是否可以理解爲本書是您藝術風格逐漸走向成熟的重要見證物呢？

夢枕貘：的確，我自己對此也深有體會。本以爲最多一、兩年就可以完成，想不到却一直寫到現在。密宗博大精深，許多知識不下功夫和時間根本無法領悟。我耗盡將近20年的時間，如今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此外，司馬遼太郎先生的《空海的風景》對我的刺激也很大。就像司馬本人一樣，那本書中的空海也是個剛愎自用的絕對强者。我沒有自信超過司馬先生，但也不甘心放弃。希望讀者明白：我寫的是魔幻故事，而不是傳奇小說。

我從日本人角度描寫楊貴妃

記者：您在書中運用了大量獨特的「夢枕式」語言，我對此印象非常深刻……

夢枕貘：哈哈，談不上什麽獨特的語言，我只是越寫越狡猾而已。其實寫作時我也在擔心：這樣寫讀者大人們能看懂嗎？比如空海和橘逸勢的那段對話：「梅樹和人哪個距離宇宙更近些？」答案當然只能是「距離一樣遠」了。我感覺這種說話語態更貼近空海的真實風格。

記者：作爲配角登場的橘逸勢，在書中同樣也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分量。但是按照史書記載，空海當年是隻身一人前往中國的，不知您爲何要安排這樣一個虛擬的角色呢？

夢枕貘：橘逸勢是傳統日本人的化身。他的立場、考慮問題方法、處世原則等都是從傳統日本人的角度出發。所以我用他作爲傳統日本的替身。而空海不同，他的行爲準則已超越國界，既不是中國也不是日本的，換句話說，空海是宇宙的替身。

記者：本書的後半部主要圍繞玄宗皇帝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展開描述。關于楊貴妃的傳說，在中日兩國都是讀者家喻戶曉的傳奇故事。聽說您爲更好地完成本書，曾專門兩次前往中國西安現場參觀，在您看來，小說中對於她的描寫算是成功的嗎？

夢枕貘：問得好。寫作當初我並沒有考慮將楊貴妃的故事也穿插在內，這個异想天開的大膽舉動其實是中途無意中産生的。現在想來我仍然心有餘悸，生怕畫虎不成反類犬，自己砸自己的招牌（笑）。

爲了更進一步瞭解楊貴妃，我前後兩次前往西安華清池實地采風。第一次毫無收穫，光顧對著池前楊貴妃的入浴畫像想入非非了（笑）。三年後再去的時候，靈感終于來了。我去華清池附近的禮品屋中挑選西安土特産，出來時突然發現屋頂的青龍圖騰，頓時眼前一亮。這個看上去像極了日本六角堂的仿古典建築物，其實不折不扣是中國的正宗「土特産」。日本即使模仿得再像，也無法表現出真正的內涵和韵味。佛法講「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我於是一改初衷，决定從日本人的角度描寫楊貴妃的故事。

在我看來，楊貴妃和空海一樣，作爲華麗的貴妃之前，首先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平民的喜怒哀樂她都有，而貴人特有的哀苦憂愁却是常人無法體會的。我要將她還原本貌，讓日本讀者重新認識這個中國歷史上最具悲劇性的女人。至於成功與否，就不是我有資格談論的問題了。

本書是經過長期堅苦構思産生的

記者：讀者很難不將本書和《陰陽師》對比，您認爲空海和橘逸勢的組合，比起安倍晴明又如何呢？

夢枕貘：在我看來，兩者根本無法相提幷論。《陰陽師》是短篇小說合集，連載不久就推出單行本，甚至連修改的時間都沒有。而本書則是經過長期艱苦構思産生的，相對《陰陽師》，我在本書中耗費的精力要大得多。用一個不太形象的比喻而言：如果說安倍晴明是凡人的化身，那麽空海就是我本人的真實寫照。

採訪記者／樺山美夏　　編譯／明珠（發自山東青島）

原載於《新京報》2004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