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24 23:18:16佐梵

沙 漠 之 花

 

 

Waris Dirie / Cathleen Miller 著

她就是國際著名時裝模特兒華莉絲‧迪里(Waris Dirie)。本文是她現身說法,細述從索馬利亞牧羊女變身為超級名模的不尋常歷程,這位勇敢婦女把痛苦的個人祕密公之於世,是希望此舉有助於破除一個已經殘害無數婦女的習俗。

離家出走

我出身於索馬利亞沙漠上的牧民部落,小時候與大自然的景色、聲音、氣味朝夕相伴,無拘無束,其樂無窮。我們觀看獅子曬太陽,與長頸鹿、斑馬、狐狸賽跑,在沙地上追捕蹄免,開心極了。

後來,快樂的時光越來越少,日子漸漸不好過了。我五歲就知道身為非洲婦女實在很不幸,不但要忍受種種可怕的折磨,而且求助無門,必須逆來順受。

婦女可說是非洲的中堅。她們肩負大部分的工作,做對任何事情都無決定權,也無發言權,有時甚至無權擇偶。

我長大到十二三歲時,已飽受這些傳統所摧殘。我已不再是小孩,而且動作敏捷,身壯力健。以前我只能默然忍受,沒別的選擇,可是這一次決定不聽命。

父親才宣佈已替我定親,我就決定出走了。我知道必須迅速行動,於是告訴母親此事「我打算去首都摩加迪沙找姨媽,但我從未去過那地方。

那天父親和家裡其他人都熟睡之後,母親來叫醒我,輕聲說﹕「現在走吧。」

我四下張望,看看有什麼東西可帶。沒有水,沒有奶,沒有食物,什麼都沒有。我披上圍巾,光著腳奔進了漆黑一片的沙漠。

我不知道摩加迪沙是在東南還是西北,只是徑直往前跑。

一連跑了幾小時,中午時我已進了紅沙腹地,一望無際。我叉餓又渴又累,就轉為步行。

前路茫茫,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沉思之豫,忽然聽到「華莉絲......華莉絲......」父親的喊聲在四風週盪!我毛骨悚然,心裏知道,如果被他抓到,一定會逼我出嫁。

父親循著沙地上留下的腳印追趕我,就要追上來了。

我再拔腿奔跑,過了一陣子回過頭來,看見父親剛越過一個沙丘。他也看見了我。我很害怕,跑得更快了。父女兩人好像在沙漠上「衝浪」﹔我在前面衝上一個沙丘,他在後面滑下一個沙丘。跑了幾小時,我終於再也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叫喊。

我繼續跑,直至夜幕落下,什麼都看不見,只好停下來。我飢腸驢轍,雙腳流血,便坐在樹下休息,轉眼間睡看了。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睛,只見驕陽似火。我站起來繼續跑,雖然又餓叉渴又怕又痛,卻一直跑到天黑才停下來。就這樣過了幾天。

中午我會坐在樹下睡一陣子,有一次午睡時,給一種輕微聲音驚醒了o我睜開眼,一張獅子臉赫然在目。我望看那張臉,想站起來,卻因幾天沒吃東西,兩腿發軟,「噗通」一聲又倒了下來,只好再靠在樹上。橫越沙漠的長途旅程看來要中止了,但我無所畏懼,視死如歸。

獅子瞪著我,我也瞪著牠。牠舐了舐嘴唇,在我面前輕鬆優雅地踱起步來。

最後,牠一定是認為我沒什麼肉,不值得一吃,竟然轉身離去了。

我知道,那獅子不吃我,是因為上天另有安排,要讓我活下去。「是什麼安排呢?」我一面掙扎起身一面問,「請指引我。」。

小牧羊女

離家出走之前,我生活的圈子就是我家和大自然。我們一家人和大多數索馬利亞人一樣,過看遊牧生活,以養牛養羊為生。我們不能一天沒有駱駝,尤其在遠離水源之時,因為雌駱駝的奶能供應營養並解渴。我們每天早晚兩餐都喝駱駝奶,賴以生存。

我們日出即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牲口欄擠奶。我們逐水草而居,到了什麼地方都要砍小樹給牲口築欄,不讓牲口在夜晚走失。

養牲口主要為了取奶,以及用牲口易物。我很小就要放羊,常常獨自手持長棒、唱看小調,把約六七十頭綿羊和山羊趕到沙漠去吃草。

索馬利亞人誰都沒有牧地、,因此我要負責去找草多的地方。羊吃草的時候,我要注意是否有野獸接近,既要防土狼悄悄走來抓羊,還要擔心獅子。

我像其他家人一樣,並不知道自己實際的年齡,只能猜測。我們的生活受季節和太陽支配,哪裡有雨水就到哪襄去,每天都根據日照時間的長短來安排種種活動。

我們的家是帳棚式的圓頂小屋,用草條編成,以樹枝做骨架,直徑大約兩米。要遷移時就把小屋拆散,綁在駱駝背上,等找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再搭起來。

小屋是中午躲避烈日的地方,也是鮮奶儲存之所。夜裡我們幾個小孩在屋外緊挨著同睡在一張蓆子上,父親睡在一旁保護。

父親很英俊,約一米八三尚,身材瘦削,膚色比媽媽的略淺。我母親很美,皮膚又黑又光滑,整個人彷彿是用黑大理石雕刻而成。

她舉止從容穩重,但一開口便總是妙語達珠,常說笑話和有趣的小事逗我們笑。

母親出身於摩加迪沙望族,我父親則自出生就在沙漠中流浪,因此當年他向我姥姥提親時,姥姥一口拒絕了﹕「絕對不行。」不過,母親十六歲那年終於離家出走,和我父親結婚。

我出生後,母親給我取名華莉絲,意即「沙漠之花」。在我的祖國,有時一連數月不雨,只有很少生物能幸免於死,但等到終於再降甘霖,轉眼間便到處出現鮮橘黃色的小花,真是大自然的奇蹟。

 

封鎖陰部

在我們的遊牧文化中,未婚婦女是沒有地位的,因此凡是做母親的都把嫁女兒視為重責大任。

索馬利亞人傳統的思想認為女子兩腿的中間有些壞東西,婦女應該把這些東酉(陰蒂、小陰脣和大部分大陰脣)割去,然後把傷口縫起來,讓整個陰部只留下一倒小孔和一道疤。婦女如不這樣封鎖陰部.,就會給視為骯髒、淫蕩,不宜迎娶。

請吉普賽女人行這種割禮要付不少錢,索馬利亞人卻認為很划算,因為少女不行割禮就上不了婚姻市場。

割禮的細節是絕不會給女孩說明的,女孩只知道一旦月經來了就有件恃別的事情將要發生。以前女孩總是進了青春期才舉行割禮,如今行割禮的年齡越來越小了。

我五歲那年,有一天晚上母親對我說:「你父親遇上那吉普賽女人了,她應該這幾天就來。」

接受割禮的前夕,我緊張得睡不著,後來突然見到母親站在我面前,以手勢叫我起來。這時天空還是漆黑一片,我抓住小毯子,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地跟著她走,進了小樹林。

「我們就在這裡等,」母親說。我們在地上坐下。不久,天漸漸亮了,我聽到那吉普賽女人涼鞋的「喀咯」聲,轉眼間就看見她已來到我身旁。

「過去坐在那裡,」她伸手朝一塊平頂石頭指了指。

母親把我安置在石上,然後她自己到我後面坐下,拉我的頭去貼住她的胸口,兩腿伸前把我拑住。我雙臂抱住母親雙腿,她把一段老樹根塞在我兩排牙齒中間。「咬住這個。」

我嚇得呆住了。「一定會很痛!」

母親傾身向前,低聲說﹕「孩子,乖。為了媽媽,勇敢些。很快就完事的。」

我從兩腿之間望看那吉普賽女人。那老女人看看我,目光呆滯,臉如鐵板。接看,她在一隻舊旅行手提包裡亂翻,取出一塊斷刀片,上有血跡。她在刀片上吐了些口水,用身上的衣服擦乾。然後母親給我綁上蒙眼布,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接著我感到自己的肉給割去,又聽見刀片來回割我皮肉的聲音,那種感覺很恐怖,非言語所能形容。我一動不動,心裡知道若動得越厲害,折磨的時間就越長。但很不幸,我的雙腿漸漸不聽使喚,顫抖起來。我心裡禱告道﹕「老天爺,求求你,快些完事吧。」果然很快就完事---因為我失去了知覺。

到我醒來,蒙眼布拿掉了,我看見那吉普賽女人身旁放了一堆刺槐刺。她用這些剌在我皮膚上打洞,然後用一根堅韌白線穿過洞把我陰部縫起來。我雙腿完全麻木,但感到兩腿中間疼痛難當,恨不得死去。

我又昏過去了,等到再睜開眼,那女人已經離去。我的雙腿給用布條綁住,從足踝一直綁到臀部,不能動彈。我轉頭望向石頭,只見右上有一大灘血,還有一塊塊從我身上割下來的肉,給太陽曬得就要乾了。

母親和我姊姊阿曼把我抱到樹蔭裡,又臨時為我蓋一幢小屋。在樹下建小屋是我們的傳統,我會獨自在小屋裹住幾星期,直至傷口愈合。

幾小時後,我憋不住了,想小便,便叫姊姊幫忙。

第一滴尿出來時我痛得要死,彷彿那是硫酸。吉普賽女人已把我陰部縫合,只留下一個小孔供小便和日後排經血﹞那小孔只有火柴頭大小。

我躺在小屋裡度日如年,更因傷口感染而發高燒,常常神志模糊。

我因雙腿給綁看,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思索。「為什麼?這是為了什麼?」我那時年紀小,不知道男女間事,只知道母親讓我任人宰割。

其實,我雖挨切肉之痛,還算是幸運的。許多女孩挨割之後就流血不止、休克、感染或得了破傷風,因而喪生。

過了兩個星期,我的傷口才漸漸愈合。

 

盲婚啞嫁

剛十三歲那年,一天晚上,父親柔聲叫我﹕「過來。」他因此我不禁疑心起來。回到家就有大事要發生了。父親繼續說﹕「你幹活跟男人一樣勤快,牲口照看得很好。我要你知道,將來我會很想念你的。」

他說這番話,我猜想是因為他擔心我會像我姊姊阿曼那樣逃婚!阿曼因為不滿父親為她包辦婚姻,逃跑了。

我摟住他。「哦,爸爸,我不會走的。」他身子往後一退,盯著我說﹕「好,你果然是我的好女兒。我已為你找了個丈夫。」

「不要,」我搖搖頭,「我不要結婚。」

我這時已長成反叛少女,精力旺盛又天不怕地不怕。父親明白非洲男人不願意討不聽話的女人做妻子,所以想在我個性未為外人所知,仍是值錢商品的時候,為我找個丈夫。我感到惡心又害怕。

第二天,我擠羊奶的時候聽到父親叫我﹕「過來,乖女兒這位是---」

我沒有聽到其餘的話,因為有個男人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他拄著手杖,至少六十歲,正在慢慢坐下。

「華莉絲,向葛魯先生問好吧」

「你好」我盡量用最冷淡的聲音說。

那老頭大剌剌地坐在那襄,咧開嘴巴對我笑。我驚恐地望著他,再看看我父親。父親一瞧見我的臉便知道上上之策是立即打發我離去,以免我把未來丈夫嚇走。「幹你的活去吧」,他說。我跑回去擠羊奶。

翌日清晨,父親對我說﹕「你知這嗎,那就是你未來的丈夫。」

「可是爸爸,他太老了!」

「那才好,。他年老就不會去鬼混,不會離開你,會照顧你,而且他答應給我五頭駱駝。」

那天我坐在草地上望看羊群,心裡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替父親放羊了。我想像自己在沙漠上某個偏僻地方和那老頭一起生活的情況﹕一切活兒都由我來幹,他只是拄看手杖一跛一瘸地走來走去﹔後來他心臟病猝發,我孤獨地度過餘生,或者獨力撫養四五個娃娃。

我心中有數了,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活。

那天晚上大家都睡看之後,我走向仍然坐在篝火旁邊的母親,悄悄地說﹕

「媽,我要逃。」

「噓,輕聲點,你打算逃到哪裡去?」

「摩加迪沙。」我姊姊阿曼在那裡。

「睡覺去。」她表情嚴肅,似乎暗示這件事到此為止。

入睡之後不久,母親來到我身邊,跪在地上輕拍我的手臂,柔聲在我耳邊說﹕「現在走吧。乘他還沒醒,現在就走吧。」

她伸出雙臂緊摟著我。我在黯淡光線下想盡量看清楚她的臉,好把她的容貌銘記於心。我原想表現堅強,豈料眼淚滾滾而下,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把她緊緊抱拄。

「你會成功的,」母親說,「只要一路上非常小心就行了。保重,.還有,華莉絲....﹕求你,一件事。別忘了我。」

「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媽媽。」我放開她,向黑暗中奔過去。

 

寄人籬下

摩加迪沙瀕臨印度洋,當年很美。我一邊走,一邊引頸觀看那些有棕櫚和五彩繽紛花朵圍繞的漂亮白色房子。大部分房子是義大利人建造的﹔當時摩加迪沙是義大利索馬利蘭的首都,洋溢著地中海城市的氣氛。

我離家出走數週後才終於到達那裹。一路上我的表姊妹收留我過夜,把阿曼的消息告訴我,給我錢完成旅程。抵達摩加迪沙之後,我按地址來到我姊姊所住的地區,在菜市場上問人是否認識阿曼。

「我覺得你很面熟,」那個婦女喊道。她叫兒子帶我去阿曼家。我們走了幾條小街來到一幢小屋,我走進去,看見姊姊在睡覺,便把她叫醒。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半睡半醒地問,同時望著我,彷彿我是夢中人。我坐下來,說了我的事,她深表同情。

姊姊已經結婚,丈夫是個工作勤奮的好人,夫婦倆快要有第一個孩子了。她家很小,只有兩個房間,但仍勉強同意收留我,說我想待多久都可以。

我替姊姊打掃房子,洗衣服,去菜市場買東西。她漂亮的女兒出生之後,我也幫忙照料娃娃。但不久我就看出姊姊的個性顯然和我大相逕庭。她愛指揮別人,而且仍然把我當作五年前她離家時的那個小妹妹。

我在摩加迪沙還有別的親戚,於是我去投靠姨媽莎露,姨媽家裡幫忙做家務。

我常常擔心母親,怕她會因為沒人幫忙幹活而過勞。後來,我覺得應該給她寄點錢聊表心意,便出去找工作,在某建築工地說服了工頭雇用我。

第二天早晨,我開始做建築工人。辛苦極了。我整天搬運一袋袋沉重的沙泥,雙手都起了大水泡。人人都以為我會辭職,但我撐了一個月,一共儲到了六十美元。我請一個熟人把這六十美元帶給母親,但母親始終連一分錢都沒收到。

我回到姨媽家再過打掃房子的生活。一天,索馬利亞駐倫敦大使穆罕默德‧查馬‧法拉來訪。他是我另一姨媽馬魯伊的丈夫。

當時我在隔壁房間拂拭灰塵,無意中聽到法拉姨丈說要去倫敦做四年大使,想在出國之前找到一個女傭。我的機會來了。

我叫姨媽出來,對她說﹕「請你去問問他,可不可以請我做女傭。」

她回到房間裡,輕聲對妹夫說:「你何不就帶她去?她真是個很好的清潔工。」

姨媽叫我進房。我立刻跳了進去,對姨媽說:「幫我跟他多說好話。」

「華莉絲,噓!」然後她對法拉姨丈說﹕「她年輕力壯,做女傭正適合。」

姨丈一動不動地坐看,用不屑的眼光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好吧。明天下午在這裡等我。我帶你去倫敦。」

倫敦!我不知道倫敦在哪裹,只知道它離摩加迪沙很遠,而且我很想去。我無比興奮。

第二天,法拉姨丈來接我,遞給我一本護照。我擁抱莎露姨媽,向她揮手告別。
獨留倫敦

司機慢慢把車駛出機場,進入倫敦早晨的車流。我驚覺自己對眼前這個地方完全陌生,周圍全是憔悴的白臉,孤獨感油然而生,悲從中來。

我們駛過一個高尚住宅區,看見積雪使人行道變成了白色。車子在姨丈家門前停住時,我驚訝得愣住了。姨丈的寓所是一幢四層樓的大宅。

我們從正門進屋。馬魯伊姨媽在門廳迎接我。「進來吧,」她冷淡地說,「把門關上。」

我本來想衝上前去擁抱她,但是一看見她交疊雙手站立的姿勢,立刻不敢造次。「我先帶你到處去看看,再告訢你要做什麼工作。」

「哦,」我低聲回應。經過長途飛行,我感到渾身乏力。「姨媽,我很累,想躺下。能不能讓我先睡一覺?」

馬魯伊姨媽帶我到她的房間。那臥床有四根帷柱,比我們家的小屋還要大。我爬上床去,有生以來從未摸過那麼柔軟美妙的東西。我一下子就睡著,彷彿掉進了又長又黑的隧道。第二天早晨我在屋裡閒逛時,姨媽來找我。「好,你起床了。我們到廚房去,我來告訴你要做什麼。」

廚房裡藍色的瓷磚和奶白色的碗櫥、碟櫥閃閃發亮,中間是一台六個爐頭的灶。姨媽把一個個抽屜拉開又砰然關上,喊道﹕「這是碗碟、餐具、餐巾。」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你每天早晨六點半鐘就要給你姨丈端上早餐﹕草藥茶和兩個水煮荷包蛋。我七點鐘在房間裡喝咖啡。然後你要給孩子做薄煎餅﹔他們八點吃。早餐後---」

「姨媽,我不會做這些東西,誰來教我?什麼叫薄煎餅?」

她用吃驚的眼神盯看我,慢慢呼了一口氣,對我說﹕「我先給你示範一次。你要仔細看,仔細聽,用心學。」我點點頭。

一星期後我熟習了,其後四年天天如法炮製。早餐後我清理廚房,收拾姨媽的房間和浴室。然後給每一個房間撢塵、刷洗地板再擦亮,從一樓到四縷全部打掃乾淨¡

C我不停幹活,每天都到半夜才睡覺,而且從未休過一天假。

一九八三年夏天,法拉姨丈的妹妹去世,她的幼小女兒索菲搬來和我們同住。姨丈送索菲進「英格蘭萬靈堂小學」讀書,我早上的任務自此包括了送索菲上學。那時我大約十六歲。

一天早晨我們去學校的時候,我看見有個陌生男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是白人,四十歲左右,梳著馬尾髮型,他女兒也是在這學校讀書的。
我送索菲進校門之後,那男子朝我走過來,說了一些話,我不懂英語,不知道他說什麼,更因心裡害怕,匆匆跑回家去了。

 

此後,每次在學校看見他,他只是禮貌地笑一笑,便繼續忙他自己的事。有一天,他走過來遞給我一張名片。我把名片塞進口袋,他轉身離去了。

回到家,我把名片拿給馬魯伊姨媽的一個女兒看。「上面說什麼?」

「說他是攝影師。」

我把名片藏在自己房間裹,彷彿聽見有個微弱聲音叫我把名片留著。

姨丈任期即將結束,他決定到時全家人都回國去。我不想回索馬利亞,希望名成利就才回家。我的願望是賺到足夠的錢給母親買一幢房子,而且認為留在英國就可以實現這個願望。我不知道如何達成心願,但我有信心。

姨丈說了動身日期,要大家檢查一下護照。我做了手腳﹕把護照放在塑膠袋內封好,埋在花園裡,然後撒謊說護照丟了。我的計劃很簡單﹕既然沒有護照,當然就不能回去。姨丈察覺其中有詐,但我說:「就讓我留下吧,不會有問題的。」

他們果然讓我留下來。我站在人行道上向眾人揮手告別,目送汽車駛出了視野。前路茫茫,我心裡很害怕,但知道必須克服。

我撿起我的小行李袋掛在肩上,去花園挖出護照,微笑看沿街前行。

嬌艷動人

當天我走進一家商店,看見有個身材高挑的非洲裔美女在挑選毛線衣。她非常友善,我和她用索馬利亞語交談起來,知道她名叫賀胡。

「你住在哪襄,華莉絲?做什麼工作?」

「哦,也許你不會相信,我現在沒地方住,因為我家裡的人今天回索馬利亞去了。我姨丈本來是大使,但任期滿了。如今我不知道去哪裡是好。」

她揮手止住我,彷彿那樣揮一揮手就能把我所有的煩惱掃走。「我在基督教青年會有個房間。你可以來過夜。」

賀胡和我成了密友,幾天後,我在街對面的基督教女青年會租了個房間,著手找工作。

「你何不就去那裡試試看?」賀胡指著麥當勞快餐店說。

「不行。我不會說英語,也看不懂,而且沒有工作許可證。」

但她有門路。於是我開始在麥當勞怏餐店的廚房裡工作,負責洗碗,抹櫃台,刷洗烤架,拖地板,晚上下班回家時總是渾身油膩味。但是我沒抱怨,因為至少可以養活自已了。

我上免費語言學校去學英語。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並非從早到晚只是工作。

有時賀胡帶我去夜總會,那裡的人似乎都認識她。我撇開非洲女人的傳統觀念,主動跟陌生人聊天。我明白自己必須學會各種在這個新世界求生存的技巧。

一天下午,我取出夾在護照襄的攝影師名片,走到賀胡的房間,向她解釋了卡片的來歷,然後說﹕「我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

「嗯,你何不打電話問問他?」

「你和他談吧。我的英語還不靈光。」

賀胡和他談了。第二天,我去參觀邁克‧戈斯的攝影室。我不知道自已指望什麼,但是一推開攝影室的門,當下就跌進了另一個世界。大廳裡到處掛著大幅的美女海報。「啊!」我喊了一聲,感到眼花撩亂。我只知道﹕「不枉此行,機會來了。」

邁克出來了,對我解釋說,他第一眼看見我就想給我拍照。我愣望著他,嘴巴張得老大。

「是真的嗎?拍這樣的照片?」我舉起手朝海報揮了揮。

「是真的,」他說,同時點頭強調,「你的側面美極了。」

兩天後,我再來到攝影室。女化妝師讓我坐下,用棉花、小刷子、海綿、乳霜、胭脂、口紅、香粉等替我上妝,又用手指戳我,拉扯我的皮膚。

「好了,」化妝師後退一步,滿意地看看我,「照鏡子看看。」

我望看鏡子。我的臉變了,變得細膩柔滑,光彩照人,漂亮極了。「哇!真美!」

化妝師帶我到攝影間去。邁克讓我坐在凳子上。我周圍全是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照相機、燈、電池、像蛇一樣掛看的電線。

一開始了,華莉絲,邁克說,「把嘴唇閉攏,望向前面,下巴梢微抬高。就這樣---漂亮!」

我聽到「喀嚓」一聲,接著是響亮的一聲「砰」,嚇了我一跳。閃光燈一閃即逝,但很奇怪,那閃光竟讓我覺得我已經脫胎換骨,從此變成另一個人了。

邁克從照相機裡拿出一張紙,打手勢叫我走過去。他掀掉紙的面層。我看看那紙,只見一張女人臉漸漸顯現。他把那張拍立得照片遞給我,我一看,照片上是個嬌艷動人的美女,髦不遜色於大廳裹海報上的那些女郎。我巳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女傭華莉絲,而是模特兒華莉絲了。

 

打開封鎖

不久,有位見過那照片的模特兒公司職員介紹我去拍照。我不明白她說什麼,但既然她給了我錢坐計程車,我就去了那地方。

那裡擠滿了職業模特兒,每個都像繞看獵物打圈的雌獅般神氣活現。我向其中一個打招呼。「是什麼工作?」

「倍耐力年曆。」

「唔---」我點點頭,「謝謝。」那到底是什麼呀?

攝影師泰倫斯‧唐納芬給我端來一杯茶,讓我看他的作品。桌上有一本年曆,每頁上都有一個不同的迷人美女。「這是去年的倍耐力年曆,」泰倫斯告訴我,「今年的會有所不同---全是非洲美女。」他給我解釋了拍照的程序。我直到這時才總算感到輕鬆自在,而旦從此成了真正的職業模特兒。工作完畢,我的照片獲挑選做封面。

我的模特兒事業一帆風順,漸漸出名。我起先在巴黎和米蘭工作,後來轉去紐約,迅即紅起來,賺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我穿著白色的非洲長袍為某珠寶公司拍了一系列廣告,為露華濃公司拍了幾輯化妝品廣告,後來又成了該公司新香水艾姬的代言人。那廣告說﹕「來自非洲心臟的芳香,每個女人都為之傾倒。」

我和辛蒂‧克勞馥、克勞迪姬‧希弗、羅蘭‧赫頓一起出現在露華濃公司的廣告上。我越來越紅,不久就常常在各大國際時裝雜誌上亮相。

新生活給我帶來興奮和名利,昔日的創傷卻依然使我苦惱。割禮之後我的陰部只有一偭小孔,小便時尿液只能一滴滴流出,每次小便都要花上十分鐘。來月經時更苦不堪言;每個月總有幾天無法工作,只能躺在床上,痛苦得但願就此死去,一了百了。我以前在法拉姨丈家時,更曾因月經問題幾乎送命。

一天清晨,我端著托盤從廚房去飯廳,在半路突然失去知覺,倒在地上。我甦醒後,馬魯伊姨媽說﹕「我要帶你去看醫生,今天下午就去。」

我沒告訴醫生我以前行過割禮,他也沒有給我檢查,所以不知道我的祕密。「我給你處方避孕藥,應該可以止痛,」他說。

吃避孕藥之後,我體內隨即產生激烈變化,既古怪又異乎尋常樣,我於是停止服藥。一切恢復原樣,只是痛得比以往更厲害。後來我又看了另外幾位醫生,也只是給我處方避孕藥。我知道要另想別法,便對姨媽說﹕「也許該去看專科醫生。」

她嚴厲地看看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行。順便問一下,你對那些男人說過些什麼?」

「什麼都沒說。只說我要止痛,就這樣。」我心裡明白她言外之意﹕「割禮是我們非洲人的習俗,不應該跟那些白人談論。」

但我如今漸漸明白必須去找白人醫生討論一下,要不然我每月總有三分之一時間要活受罪。

我去看邁克爾‧麥雷醫生,對他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是索馬利亞人,我......我.....」

他沒有讓我把話說完。「去換衣服。我要給你檢查。」他看見我面露懼色,便加一句﹕「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把護士叫進來帶我上我去換衣服,又問護士,醫院裡可有人會說索馬利亞語。護士回來時旁邊有個索馬利亞男子。我心想﹕「噢,真倒楣,討論這種事竟然找來一個索馬利亞男子做翻譯,還有比這更槽糕的嗎?」

麥雷醫生說﹕「對她說,她封閉得太過分了,我不明白她怎能熬這麼久。她要盡快動手術。」

我看得出那索馬利亞男子很不高興。他朝醫生瞪了一眼,對我說﹕「嗯,如果你真的想把封鎖打開,他們可以給你開刀o但你可知道這樣做是有違文化傳統的嗎?家人知道你要這樣做嗎?」

「不知道。」

「我認為你應該先跟他們商量一下。」

我點點頭。他說這番話,是非洲男子的典型反應。

一年後我決定動手術。麥雷醫生的手術很成功,我會永遠感激他。他告訴我﹕「不只你一個人有這種間題。常有婦女因為這種問題來求診,大部分來自蘇丹、埃及、索馬利亞。其中有些是孕婦,因為擔心不能生產,未經丈夫同意就來找我。我總是盡力而為。」

不到三個星期我就能坐在馬桶上了。呼,.那種痛快非筆墨所能形容。

 

母女團聚

一九九五年,英國廣播公司建議為我的超級模特兒生涯拍一套紀錄片。我對導演捷里‧波默羅說,如果他願意帶我回索馬利亞並且幫我找到我母親,我就答應。他同意了。

英國廣播公司在非洲的工作人員隨即開始努力尋找。我們查閱地圖,我盡可能指出家人常去的地方,又列出我家所屬部落及氏族的名稱。

突然間沙漠裡冒出許多婦女自稱是我母親,但都是假的。後來捷里想出一個主意。「我們需要一個只有你母親和你知道的祕密。」

「唔,我母親以前叫我時,總是叫我的乳名---艾多荷。」

「她會記得嗎?」

「一定記得。」

從那時起,艾多荷就成了祕密口令。英國廣播公司的人與前來認親的婦女面談時,那些婦女通常都能回答頭兩三個問題,但一問到乳名就無言以對。後來有一天,英國廣播公司的人打電話對我說:「看樣子已經找到了,這個婦女不記得乳名,但她有個女兒名叫華莉絲,曾在倫敦為大使工作。」

幾天後我們飛抵衣索比亞首都阿迪斯亞貝巴,再包租雙引擎小飛機前往衣索比---索馬利亞邊界上的小村加拉迪。那時候索馬利亞發生內戰,邊境上聚集了許多難民。

我聞到熱空氣和沙的氣味,記起了我的童年,每一件大事小事都在腦海浮現。我奔跑,輕摸土地,捏弄沙泥,撫摸樹木。樹木滿佈沙塵,而且很乾,但我知道雨季就要來臨,到時會遍地開花。

後來查明那婦女不是我母親。我們在村裡挨家逐戶去問是否有人知道我家人的下落,有個老人走到我面前說﹕「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了。」

「我叫伊斯梅,和你父親是同部落的兄弟,而且是好朋友。」

我終於想起他是誰了,並為了剛才認不出他而深感慚愧。其實也不能怪我,因為我只小時候見過他。「我大概知道你的家人在哪裡,應該能找到你母親,但我需要錢買汽油。」

我們給了他一點錢,他跳上卡車,隨即開走,揚起大團沙塵。三天過去了,依然不見母親的蹤影。捷里焦躁起來,我對他說﹕「我向你保證,我母親明晚六點鐘以前會來到這裡。」我不知道為何有此信念,但我就是那麼想。

第二天傍晚五時五十分左右,捷里向我慢跑過來。「真是想不到!那人回來了,還帶了個婦女,說是你母親。」

前方就是伊斯梅的車,一個婦女正從座位上爬下來。我看不到她的臉,但從她披圍巾的方式上且即認出是我母親,拔腿就奔過去。

「媽媽!」

起先我們只是談日常瑣事,但母女團聚的喜悅很快就使我們之間的隔膜冰消瓦解。母親告訴我,卡車到時父親剛巧外出找水源去了。她又說,父親老了,視力很差,亟需配副眼鏡。

隨母親來的還有我小弟弟阿里,以及一個堂弟。

那天晚上,母親睡在加拉迪村一戶人家的小屋裡,我和阿里睡在屋外,就像從前一樣。我躺在那裡,有一種安詳幸福的感覺。

第二天和母親聊天時,母親問﹕「你為什麼不結婚?」

「媽媽,我一定要結婚嗎?難道你不想看到我堅強獨立、出人頭地嗎?」

「但是,我想有外孫、外孫女。」

飛機來接我們離去了,我問母親想不想和我一起到英國或美國生活。

「但我有什麼可做呢?」

「問得好。我什麼都不要你做。你做得夠多了。該享點福了。」

「不。你父親老了,需要我。再說,我也閒不住。如果你想為我做點什麼,就在索馬利亞給我蓋幢房子吧,我累了可以去那裡休息。這裡是我的家。我離不開這裡。」

我緊緊擁抱她。「我愛你,媽媽。我會再回來看你的,可別忘了。」


的使命

回到美國,我的事業繼績欣欣向榮,常在廣告和音樂錄影帶上露面,也常和時裝界大名鼎鼎的攝影師合作,生活愉快美好。

我對母親說過還沒找到合適的對象,但一九九五年秋天一個晚上,我終於在紐約某家小爵士樂俱樂部裡找到了。他名叫達納‧墨雷,是個內向而帶有一九七O年代非洲鄉土味的鼓手,我對他一見鍾情。

第二天我們一起吃晚飯,我笑看對他說,將來有一天會給他生個孩子。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有個丈夫。不久我們相愛了,願意共同生活,白頭偕老。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三日,我們的兒子出生,實現了我那奇妙的預言,兒子很漂亮,頭髮烏黑柔軟,腳和手指很長。我給他取名阿里基。

從阿里基出生那天起,我的生活就改變了。他給我帶來愉悅,如今已成為我的至寶。生命---以及生命所賜予我的---比什麼都更重要,這一點是我生兒子之後才明白的。

從五歲接受割禮到三十歲生孩子,我在這段歲月裡所經歷的一切,使我對母親更加尊敬了。我已經明白索馬利亞婦女的能耐是多麼驚人。

我想到家鄉灌叢裡的女孩,儘管月經來的時候痛得幾乎無法站起來,卻仍然要把山羊趕到幾公里外的地方去飲水﹔想到婦女懷孕九個月仍然要去沙漠為孩子尋找食物﹔想到做妻子的剛分娩就得用針線把陰部縫起來,好讓丈夫日後仍可享用到緊窄的陰道﹔想到陰部縫緊的新娘的初夜,以及後來生第一個嬰兒時的情景。孕婦獨自進沙漠去生產,其間會不會出什麼事?

如今我閱歷增加,已終於明白﹕由於一種殘酷的儀式,非洲太陸許多婦女終生要活在痛苦之中。

那些沒有發言權的小女孩太可憐了,必須有人挺身代為打抱不平。既然我像她們之中許多人一樣出身於遊牧部落,我覺得自己注定要去幫助她們。

不久前,時裝雜誌「瑪利嘉兒」(Marie Claire)的撰稿人勞拉‧齊夫來訪問我,一見面我就喜歡上她,跟她說.﹕「我不知道你準備怎麼寫我,只知道那種以時裝模特兒生涯為主題的文章已刊登過無數次了。如果你答應一定發表,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她說﹕「那太好了,我會盡力而為。」她開了錄音機,我給她講述我小時倏行割禮的經過,請到一半她就哭了起來,關掉錄音機。

「太可怕了,」她說,「我做夢都沒想到今天,世界上還有這種事。」

「問題就在這裡,」我說,「西方世界的人不知道。」

接受採訪後翌日,我感到很不自在,坐立不安。不久就人人都會知道我那個最私人的祕密。我小時候曾行割禮的事,連我最親密的朋友都不知道,如今卻就要公之於世了。

再三考慮之後,我明白有必要告訴世人我曾受割禮。首先,它害得我飽受折磨。割禮不但使我健康出了問題且至今未癒,也令我終生體會不到性愛的樂趣。我感到自己殘缺不全,而且知道自己無力扭轉這種感覺。

第二個理由是我希望讓大家知道這種習俗至今仍存。我不但要為自己討公道,也要為數以百萬計曾遭此苦甚至因之去世的女孩仗義執言。

專訪發表之後,反響強烈,雜誌編輯部收到無數來信。我接受更多的訪問,並且去學校、社區組織和一切能去的地方演講,一有機會就談論這個議題。

一九九七年,聯合國人口基金邀請我參與他們的反女性割禮運動。世界衛生組織蒐集了一些駭人聽聞的數據,助人了解此問題。我看了那些數字以後,心裡更明白這不僅是我個人的問題。

割禮主要流行於非洲---二十八個國家有此習俗。美國和歐洲的非洲裔移民當中,據報也有女孩和婦女曾行割禮。全世界有一億三千萬女孩和婦女遭此厄運﹔每年至少有二百萬女孩可能成為下一批受害者,即每天六千人。

手術通常由村婦用刀、、剪刀、甚或銳利的石片在原始的環境中施行,不用麻醉劑。手術致殘程度最輕的是割去陰蒂,最重的是封鎖陰部(百分之八十的索馬利婦女曾如此受害),以致終生無法享受性愛的樂趣。

一想到有許多小女孩將要經歷我曾經歷的酷刑,我心都碎了,也義憤填膺。

我很榮幸獲聯合國人口基金邀請擔任特使,參與該基金的運動。我要回非洲去講述自己的遭遇,聲討這種罪行。

朋友擔心我會被激進分子殺害,因為許多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認為割禮是可蘭經所要求的神聖習俗。其實,可蘭經從頭到尾都沒提到女性要行割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