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5 18:34:49雅舍:Formosa文學理論

浪子與遊俠(4)--論詩人鄭愁予詩中的流浪者原型

浪子與遊俠(4)
--論詩人鄭愁予詩中的流浪者原型
以《鄭愁予詩集Ⅰ》為例
謹以本文懷念陳玉玲老師
(2)薄倖浪子:
「薄倖浪子」的形象在愁予的抒情詩中,一再地出現成為詩中的主角人物,藉著主角人物以第一人稱「我」的姿態和語氣,「獨白」(如〈情婦〉)或「對話」(如〈錯誤〉和〈賦別〉)的敘事方式,鮮明地刻劃出「我」的性格、感受、情緒、思想及價值觀。這個詩中的「我」,流露出浪漫、灑脫、率性、自私等俱有「自我中心者」的人格特質,而這些「人格特質」則被傳統父權社會的男性沙文主義價值觀,以「浪子」的形象被接受與認許: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在〈錯誤〉的這則故事裡,詩人以「過客」的姿態登場,卻採取主控全場的「全知觀點」(omniscient)來敘述,所以才能說出那個等待歸人的紅顏少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癡情與癡心,容顏彷彿隨著蓮花的開落與時俱移;並且也能夠在騎馬匆匆路過這座青石小城之際,從好奇地探出窗外的少婦的臉上表情,推想出她望眼欲穿的心情,原來是在等待從遠方歸來的情郎。
這首詩的前兩節段落總共七行,詩人費心地著墨於描繪這座青石小城裡,某戶人家窗扉裡面的「閨中少婦」,摹寫她等待中的心情,從詩句的字面上推敲,這些都是「我」這個「全知」的敘述者,事後主觀的揣測之詞,但是讀者不妨可以換個角度,站在少婦的角色觀點作如此理解:當騎馬路過的詩人,達達的馬蹄聲驚動窗扉裡的少婦,她以為這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很可能就是久無音訊的情郎,於是急忙地掀開窗扉出來探看,不料來人不是夢寐思念的情郎,而只是路過的陌生的旅人,一時難掩心中失落和惆悵的情緒。若從閨中少婦等待的心情和悵然的失落感,去咀嚼這首詩的意境,與唐人王昌齡的〈閨怨〉似乎就有著幾分相似之處:「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薄倖的男人很可能只是「虛假的流浪者」,皮爾森指出「虛假的流浪者」,即使有志於流浪,也會服膺於他們所認定的方式,當他們從扮演的角色中,感覺得到愛和尊敬,而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時(真實的自己很可能有許多欲望被壓抑著),便永遠無法有真正被愛的感覺,只是他的角色他自己覺得是被愛的罷了,實際上他們既不能獨立地作他自己,也就不可能付出太多的愛,同時不太能坦然地接受別人的愛與關懷。再者,他們的愛最後都可能會傷害別人,因為這種愛很可能是強制的、佔有的、操控的和依賴的。他們的自我認同感來自「擁有」(佔有)某個孩子、男友和女友,他們的所需必然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滿足。即使探索之旅已召喚他們離開,假的「流浪者」還是要伴侶留在他身邊陪伴(《內在英雄:P78》)。
情婦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而我什麼也不留給她/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候鳥的來臨/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薄倖的男人是情感道路上的流浪者,對於女人,這類男人所索求的只是「享樂的親密關係」,亦即從感官的享樂和滿足生理上的需求出發,而絲毫不會考慮對方的感受,並且由於強烈的自主意識作祟,使得他們片面地把女人視為玩物,把女性的身體當作發洩生理欲望的工具。他們的心中沒有責任感與關愛,自主意識使他們在與女性的親密關係中,堅持保有絕對的主控權和選擇權
,一方面他們不相信女人敢離開或叛離他們,另一方面則認為他們可以對自己的女人予取予求,同時在任何可能的機會裡,隨便跟別的女人發展另一段親密關係,而當他們對某一份親密關係感覺厭倦或厭煩時,立即翻臉不認人,絕情地揚長而去。
在這首〈情婦〉裡的男主角形象即是典型的「薄倖浪子」,青石小城裡的「情婦」則形同浪子的禁臠,被囚禁在孤獨的生活裡,因為浪子「什麼也不留給她/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而且浪子還主觀地認為「金線菊是善等待的/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將自己的佔有欲「合理化」,說成是替情婦設想,以免她難耐寂寞而紅杏出牆。設若易地而處,我們可以想像,這個被浪子以「金屋藏嬌」囚禁在青石小城裡的「情婦」,是否真的甘心情願於此種偷偷摸摸的「親密關係」?在她的內心深處,是否長久以來籠罩著「閉室恐懼」(claustrophobia)(註9)的心理陰影?凡此種種,均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這種浪子性格的男人,正是皮爾森筆下「虛假的流浪者」,對於愛情有著強烈的自主意識,而這種自主意識則表現在「強制、操控、佔有」等欲望上。皮爾森認為浪子型的男人喜歡將女性嬰兒化,從來不會相信女人膽敢離開他們,拋棄親密關係而選擇獨立。他們要保住妻子(筆者註:在此也可以用「情婦」替換妻子的角色),如果不是叫女人們纏足或懷孕,至少不讓女人們擁有開創其事業所需得技巧和信心,如此浪子就可以繼續被服侍,而女人由於非常依賴男性同仁、上司,甚至屬下的關懷,以至於女人寧可違背自己的倫理觀念和價值判斷,也不敢冒險選擇獨立,而被排除在「男孩隊伍」之外(《內在英雄:P79》)。
從〈錯誤〉和〈情婦〉這兩首詩裡,筆者窺見中國古老封建的父系社會裡,父權思想如何牢牢地宰制著婦女們的人身自由(包括選擇獨立自主的生活的自由)、婚姻自由,主導著兩性之間的「主動與被動」、「選擇與被選擇」、「獨立與附屬」的種種關係,而「家」則成為禁錮女性身體與思想的「樊籠」,如同女性主義學者陳玉玲教授所描述的:「家是傳統女性活動的舞台,也像一個無形的樊籠,限制她們的自由,使她們只能蟄居廚房及搖籃旁。在父系文化中,女性命定的角色是好女兒、賢妻良母,服從父親、丈夫的命令與社會的行為規範。女性生存的空間局限於父親、丈夫力量籠罩之下的『家庭』--這也象徵封鎖女性勇氣及成長的『樊籠』。」(註10)
在父權社會底下,兩性如何各自扮演性別角色,皮爾森深入分析說:「傳統的性別角色是我們文化中主要的執著之一,所以如此的原因在於,文化將性與愛變成一種人為的稀有產品,人們必須花費無盡的時間試圖操控它們以得到滿足。教育告訴我們,我們必須服膺某種女性或男性行為的形象才能被愛,也才具有性的吸引力。然而,只要我們在扮演角色,而不是探討人生的旅程,我們就永遠無法感到自己被愛,也無法經驗到真正親密的性關係。於是我們可能有很多情人,但仍然覺得空虛、饑渴和貪婪。」(《內在英雄:P77》)的確,兩性之間如果僅止於扮演角色,以符合對方期待的形像來建立親密的性關係,而喪失各自的自我和自主性,這樣的兩性關係不可能產生出溝通良好的互動,獲致真正的衡平。
雖然少部份具有前衛主義(avant-gardism)傾向的新世代人們,喊出「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不要性騷擾,只愛性高潮」、、「不羨慕天長地久,只要求一夜風流」這類聳動的口號,但多數婦女其實並不喜歡浪子型的男人,因為這種男人仍停留在「虛假的流浪者」階段,他們顯然並不是為了成長而選擇踏上探險的旅程。選擇獨立(自主性和自我)和維持良好的親密關係,在我們的文化認知與社會結構中,我們傾向於相信兩者是難以兼得的,以致於許多男人害怕親密關係而選擇獨立,女人則害怕孤獨而選擇親密關係,皮爾森說:「諷刺的是,這種選法使得兩者都得不到他們真正想要的。其一,因為人們兩者都要。再者,要得到這個卻不要那個是不可能的。」(《內在英雄:P78》),面對此種價值兩難的選擇困境,皮爾森提出了解決辦法,首先,她認為「選擇親密而非獨立,我們便無法在關係中完全做「自己」,投注太多精力在維持該項關係,我們只是『保險』不出錯,努力扮演好角色,好奇著為什麼會覺得如此孤單。反過來說,如果選擇的是獨立,我們對親密的渴望也不會消失。」(《內在英雄:P79》),所以我們愈是作自己(獨立),愈不會感到孤獨。因為擁有自己的人是不會感到孤獨的(《內在英雄:P101》)。而「流浪者」甘冒孤獨和失愛的恐懼,仍然無條件地選擇自己和自己人格的完整,這是「流浪者」從探涉的旅程中,學習獨立成長,成功地轉型為「英雄」的先決條件,而且最終才能既自主又愛人,「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可能既同情尊重對方,又能滿足自己的需求。」(《內在英雄:P98-99》)。
【五】亂世裡的潦倒男人
在愁予的浪子形象中,最能扣動讀者心弦、感人肺腑的詩作當屬「亂世裡的潦倒男人」,諸如〈當西風走過〉、〈醉溪流域〉、和〈旅程〉。尤其〈旅程〉這首詩,以動亂時代作為背景,深刻地敘寫出一個家庭如何被戰亂這個「外力」,活生生地撕裂,以致懷孕的妻子身死的慘境,正是愁予青少時期流亡經驗的深刻「鏡映」。
「亂世裡的潦倒男人」這個飽經時代憂患和情感滄桑的形象
,往往從「流浪者原型」退化或內縮為「孤兒原型」,並且在經歷生離死別大悲大喜之後,精神獲得淨化,有時會表現出昇華出來的「天真者」的赤子情懷;或者「當孤兒尋求從痛苦中解脫,『殉道者』卻擁抱他,相信可以帶來救贖。」(《內在英雄》p138),自「殉道者」的悲憫、自我犧牲裡,尋求精神的解脫。
皮爾森指出人的生命中充滿著困頓和被棄的經驗。當孤單被棄的感覺愈多,就會形成「孤兒原型」的人格特質,換言之,孤兒的特質是從痛苦經驗裡學習得到的。在成長過程中,「孤兒是個失望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夢想破滅的天真者,雖然天真者堅信純良和勇氣必將獲得回報,孤兒卻知道善良和正直不一定會獲得報償,他認為事實上總是邪惡的人得到好處。」,而「當孤特質充斥我們生命時,世界會顯得毫無希望。我們被救贖的人遺棄背叛,我們被拋棄在一個只有弱者、被犧牲者和強者(犧牲或忽視別人的人)的地方,在情緒上,被遺棄的感覺,就好似在搖籃中哭泣的嬰兒,在知道不會有人來之後,終於停止哭泣,但內在卻依然痛苦和寂寞。這種經驗有時使我們經歷到宛若被拒絕排斥的孤寂和痛楚。」(《影響你生命的十二原型》p85~87)
在〈當西風走過〉此詩裡,讀者看到一個年華老去的主人翁,在窗前獨坐,被吹來的西風帶入年少記憶中,「僅圖這樣走過的,西風——/僅吹熄我的蠟燭就這樣走過了/徒留一葉未讀完的書册在手/却使一室的黝暗,反印了窗外的幽藍。」他並沒有透露出那段初識輕愁滋味的年少時期,究竟發生過如何刻骨銘心的愛情,只是在追憶中輕輕地地喟嘆,早已隨風而逝的年少愛情:「當落桐飄如遠年的回音,恰似指間輕掩的一葉/當晚景的情愁因燭火的冥滅而凝於眼底/此刻,我是這樣油然地記取,那年少的時光/哎,那時光,愛情的走過一如西風的走過…」
〈醉溪流域〉之(一),詩人透過「追憶示現」,由吹風笛的男子娓娓倒敘出自身的童年往事,那時他和青梅竹馬的那群童黨,
他們愛唱歌,喜歡吹奏風笛(排笛?),日子過得無憂無愁。然而好景不常,他們被現實環境活生生拆散,從此顛沛流離各自一方。
「想起從小就愛唱的那支歌/憂傷的咽喉 歲月期期艾艾地流過/流過未耕的兩岸/而兩岸啊 猶爲約定的獻身而童貞著」
童年時彼此的約定彷彿還縈迴於耳際,但此際卻已相隔兩地。
這裡的「兩岸」表面上的意義是河流的兩案,而暗示的意義卻延伸擴大為「海峽兩岸」。詩人思慕著對岸的友人,不直指由於政治對立和戰爭介入,導致自己和兒時童黨被迫分隔兩岸,只是委婉地說「歲月期期艾艾地流過」,但是從「失耕的兩岸」、「未耕的兩岸」、「咽喉是憂傷的」、「憂傷的咽喉」反覆吟唱,所透露的線索,讀者可以推理出他們這群童黨間,一定發生了巨大的變故。
〈醉溪流域〉之(二),同樣在「追憶示現」裡拉出故事的時空場景:「那晚 他們隔杯望著空空/(當兄弟已出征 真像對飲的妯娌呢!)/舟上的快意只是呀地一聲/啓錨了/姻緣桅立在第六指上/那晚 他們隔燭望著紅紅/(當兄弟已亡故 誰和誰算是妯娌妮!)/整個的流域都生長一種棕的植物 /(是燈柱披著蓑衣麼!)」一群姐妹淘在起航的船艙裡舉杯對飲,她們的情郎(比此是兄弟)都被徵調上戰場去了,因為還沒出嫁,所以姐妹彼此間也不算是妯娌;而當噩耗傳來,她們的情郎不幸亡故時,她們依然還不能算是妯娌。
「後來 便讓風鼓起黑色的大氅/其壯觀如一座地震的城/啊 那晚 他們交頸而很慢很慢才釘在十字上」在生命的旅程裡,她們都不幸地失去情郎。失去情感依靠的她們,只能像「棕」這種柔弱的水濱植物般,在現實的風雨中相互安慰。她們原是戰亂之下「受苦的犧牲者」,然而她們的情感升華,人格成長蛻變為彼此的「照顧者」,皮爾森說:「照顧者原型藉著協助被照顧者產生歸屬、被重視的感覺,和藉著鼓勵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之間的相互關照,而創造了一個團體。它更創造一個安全和諧的環境,使人有自在的感覺。」而「照顧者原型的象徵物是生命樹,它代表不斷的供給與支持。生命樹的古老意義是代表繁多,它以無數的資源滋養我們,有如大地源源不絕地供給人類的所需。」(《影響你生命的十二原型》p124)

旅程
對我說 微溫的夕陽 如
懷孕的妻的吻 在去年
我們窮過 在許多友人家借了宿
可是 總得有個巢才行
在明春雪溶後 香椿芽兒那麼地
會短暫地被喜愛

而今年 我們沿著鐵道走
靠許多電桿木休息
(真像背標子)
擠揚旗柱熬更
(多想吃那複葉)
而先 病蟲害了的我們
在兩個城市之間
夕陽又照著了 可是 妻 妻
被黃昏的列車輾死了……咳。

就讓那嬰兒 像流星那麼
胎殞罷 別惦著姓氏 與乎存嗣
反正 大荒年以後 還要談戰爭
我不如仍去當傭兵
(我不如仍去當傭兵)
我曾夫過 父過 也幾乎走到過

在〈旅程〉這首詩裡,讀者看到人世間最悲慘的故事:戰亂引起的饑荒,迫使無數百姓四處逃難。在逃難的過程中,主角帶著懷孕的妻子在許多友人家借了宿,而後當他們沿著鐵道逃出災區,懷孕的妻子卻不幸亡故。所以,主角在遭遇妻子身死的重大打擊後,覺得生命已無可留戀,於是浩嘆地說;「反正 大荒年以後 還要談戰爭/我不如仍去當傭兵/(我不如仍去當倩兵)/我曾夫過 父過 也幾乎走到過」而這種浩嘆,其實是「孤兒原型」在飽經離棄的挫折後,自絕望處迸裂而生的自我放逐意識。
這類的悲劇見證著動亂時代,讀起來讓人內心中充滿無力感
。這首詩透過亂世裡一個窮途潦倒的男人,訴說出自身悲慘的遭遇,藉此透露反戰的悲憫精神和人道主義襟懷,可謂具有普世的道德價值和明顯地淨化人心的社會功能,是一首發人深省的時代寫實詩。在愁予以抒情為基調的詩作中,顯得相當罕見,但卻是深刻而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