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5 18:32:04雅舍:Formosa文學理論

浪子與遊俠(3)--論詩人鄭愁予詩中的流浪者原型

浪子與遊俠(3)
--論詩人鄭愁予詩中的流浪者原型
以《鄭愁予詩集Ⅰ》為例
謹以本文懷念陳玉玲老師
在戰亂的年代裡,流落到台灣來的外省人,他們的離鄉背井,多數並非出於自願,而不得不踏上流浪的旅程,開始探索之旅,體會舉目無親的孤獨與蒼涼,他們的心靈被戰亂扭曲,成為拋妻棄子的流浪者,在親情失怙、文化失根的陌生情境中,孤獨地內縮成為情緒的「孤兒」,除非他們能充份體認政治信仰其實是他們苦難的來源,並且對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及付出代價,就如同皮爾森所說的:「人們往往是在解決了有時似是難以忍受的對立時,才會更完整地發現自我。他們在逐步的決定中更加明瞭自己,試圖在照顧他人與對自己的責任之間調和。成熟便是在為自己先前的選擇負責,以及盡可能地發揮想像力,找出繼續旅程方式之間的巧妙混合而產生。」(《內在英雄》p89),換言之,他們必須接受自己先前的選擇所導致的後果,如此他們才能認同蔣介石集團的「轉進」(或逃亡避難)策略,這種由於政治對立所導致的集體放逐或者說大規模的團體遷徙,取悅並融入這個自我放逐的團體,在這個團體中繼續追求成長,自我認同並且在調適過程中找到自我定位,繼續探險的旅程。
對於這種政治信仰選擇下的自我放逐,在愁予同時期的另一首詩作〈春神〉中,有更為露骨的表白:「又有誰聽到關門的聲音/又有誰聽到春神與喪神竊竊的私語呢? /一樁殘酷的交易進行著/我們,已被寫進賣身契了/當然,他們已支付了他們的年華/春的質料是時間,永遠兌換,絕不給予」,說他們那一代人,已經被政客寫進賣身契裡,不得不跟著踏上流浪異鄉之路。每個經歷過戰亂試煉的遊子,處境和心情都和他相彷彿:「我知道大風暴的夜裡/我如碎了殼的蝸牛蜷曲著」〈自由的歌〉。在動盪不已的年代裡,許多人都有著難堪的遭遇,像碎了殼的蝸牛蜷曲在現實生活的陰暗角落裡,過著看不見未來和希望的日子。
愁予的旅遊詩,在有限的篇幅裡,敘事寫景道情皆能兼而有之,雖然不是他最膾炙人口的篇章,但卻是他著力最深的題材。這些旅遊詩,多半出自共同的「懷鄉」基調,若以敘寫場景來區分,一部份以台灣本地為對象,如〈北投谷〉、〈港邊吟〉、〈嘉義〉、〈左營〉、第九輯的「五嶽記」裡的20首詩、第十三輯的〈盆地的城〉、〈野柳岬歸省〉等均屬之,另一部份則是以神遊故國的回憶方式呈現,如:〈旅夢〉、〈客來小城〉、〈縴手〉等。即使以台灣作為場景,愁予仍不時觸景傷情,流露出對故國的思慕與故鄉的追懷:「小立南方的玄關,雨在流落了/北迴歸線的圍牆上,瑟縮地棲息著/來自北方的小雲朵,一列一列的/便匆忙的死去,那時你踩過/那流水,你的足跡便踩過,許多許多名字」〈嘉義〉。在遊子的心中,對故鄉的深情是不會磨滅的,古詩云:「胡馬依北風,越鳥朝南枝」,正是遊子心境的寫照。然而,面對有家歸不得的政治現實,遊子只能繼續漂泊異鄉,他們心中難掩喟嘆和憾恨:「當年輕易離別母親的那浪子/二十年啦 猶靠著人家窗根睡的那浪子/著上了酒癮得了風濕症的那、、、/浪子 醉過一夜的小鎮從不知名字」〈縴手〉,被離亂的時代綁架的人們,除了夢寐中的幻想和回憶,他們失去了原本應有的美好時光,以及家鄉的骨肉親情:「浪子未老還家 豪情為歸渡流斷/飛直的長髮 響入鼓鼓的大風」〈野柳岬歸省〉對於流落異鄉的遊子,還有什麼比「失根」更讓人悲痛莫名的呢?惟獨「鄉愁」在觸景生情的回憶中,不時地悸動著每一顆漂泊的心:「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邊界酒店〉,尤其當詩人有機會站在邊界眺望故鄉,「回去或留下來」的兩難的矛盾心情,更是躍然紙上。
【三】、戍邊戰士或熱血青年
在【邊塞組曲】輯中,愁予以大漠塞外等邊陲作為場景,就記憶所及的範圍內,經營出一系列具有邊塞風土特色的詩作,〈殘堡〉、〈野店〉、〈牧羊女〉、〈黃昏的來客〉、〈小河〉,都屬於1951年的作品,詩裡呈現蒼涼蕭索的大漠景象,截然不同於三年後【夢土上】輯中〈錯誤〉、〈客來小城〉小調式的江南水鄉風光:
殘堡
戍守的人已歸了,留下/邊地的殘堡/看得出,十九世紀的草原啊/如今,是沙丘一片……/ 怔忡而空曠的箭眼/掛過號角的鐵釘/被黃昏和望歸的靴子磨平的/戍樓的石垛啊/一切都老了/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銹 / 百年前英雄繫馬的地方/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我的行囊也沒有劍/要一個鏗鏘的夢吧/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自琴弦……
整首詩呈現出邊塞空曠的視野,蒼涼的廣漠上穨立著前朝遺留下來的一座殘破的城堡,映入旅人眼簾的盡是破敗的城樓、空曠的箭眼、銹蝕的卯釘和平滑的石垛。詩人旅行經過此地,在此卸下馬鞍歇息,被眼前的景物觸動,於是以其想像力穿梭時空,透過關連的聯想,追懷百年前戍邊將士在此地繫馬磨劍、禦敵守衛的情形,這首詩正是典型的「觸景生情」的敘事結構。
野店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黃昏裹掛起一盞燈/ 啊,來了/有命運垂在頸間的駱駝/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是誰掛起的這盞燈啊/曠野上,一個矇矓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有燒酒羊肉的地方啊/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
這首詩描寫駱駝商旅往返於大漠南北或詩路的情景,在旅途中一處不知名的驛站休息打尖。黃昏時分天色漸暗,驛站掛起燈火以招徠過往的商旅。來此休息過夜的旅人圍坐在燃燒松枝的火堆周圍,盡情地吃肉喝酒,各路人馬暫時湊在一起,等天亮以後,他們又各奔東西,詩裡流露出商旅們漂泊的心境,那是獨自踏上冒險旅程的孤寂和對生命的無常感,而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一種以心靈的孤獨和身體的漂泊作為代價的自我放逐,以致於在流浪的旅程中,他們很難有任何成長和改變。
黃昏的來客
是誰向這邊馳來了呢/這裹有直立的炊姻/和睡意矇矓的駝鈴 / 你也許是來自沙原的孤客/多情而爽朗的/邊城的孩子/你也許帶看被放逐的憂憤摔著鞭子似的雙眉/然而,你有輕輕的哨音啊/輕輕地——/撩起沉重的黃昏
讓我點起燈來吧/像守更的雁
這首詩是以第一人稱「我」的角度來敘寫,而有第二人稱:「你」,這個特定的說話對象存在,且兩者處於對話狀態,所以應屬「對話體」。透過驛站裡老人和不同的來客間的對話,述說著大漠生活的過往,互相傾訴彼此的心境。詩中有蒼茫的曠野,有倥傯的行色,還有溫馨的人情。
〈召魂〉寫於1964年,〈革命的衣缽〉、〈春之組曲〉從【衣缽後記】推論,應是60年代中期後的作品。〈召魂〉和〈革命的衣缽〉這兩首都是人物詩,〈召魂〉副題為「為楊喚十年祭作」;〈革命的衣缽〉以國父孫文十次革命建立民國為故事藍圖,國父的生平事蹟為經,詩人自身孤臣孽子的遺民情緒和烈士情操為緯,夾議夾敘鋪陳為長篇巨構,可以窺見「以詩為史」的恢宏企圖:〈春之組曲〉則是以清末革命初起民國肇建,經20年代日本侵華,出兵東北以致抗戰軍興,直到退守台灣海嶼,鋒火下多難的中國為場景,氣勢雄渾語調鏗鏘。
〈革命的衣缽〉、〈春之組曲〉在動盪的大時代裡,苦難的中國作為空間場景,詩人以千鈞之筆見證歷史,展現出熱血青年強烈的使命感,且看以下段落:
那是熱血滋生一切的年代/青年的心常為一句口號/一個主張而開花/在那個年代 青年們的手用作/辦報 擲炸彈 投絕命書
---〈革命的衣缽〉
然後 每個人涉過自己的易水/當生死的痛苦都通過母親/訣別是另一種橋---〈春之組曲〉
在活過三十就算羞恥的年代/有許多這種夜/結著伴兒走進酒肆/題絕命詩於麻布的袷衣/有許多這種夜/促膝爭論 把臂晞噓/當締造一個國度一如焦灼的匠人/那時 除了血 烈士沒有什麼可以依靠---〈春之組曲〉
這兩首作品,雖然是在「反共文學」當道的時代(50至70年代)背景之下產生,行間字裡充斥濃厚的民族主義、軍國思想和愛國教條,但如果撇開政治上的意識型態,這兩首詩無論語言風格、意象揀選和節奏鋪排,均明顯不同於早期(50至60年代)愁予浪漫閒散的浪子情懷和抒情基調,表現出陽剛的一面,讀來盪氣迴腸、熱血沸騰。
熱血青年的形象,其實已經擺脫文化失根的消極的流浪者原型,成長為「鬥士」,然而如此的轉型,卻是被當時思想封閉的社會教化成的,社會教化同時代的人們(包括愁予),生活在政治口號宣誓下的虛假的戰場上,使他們不可能明智地知道該為自己而戰鬥。皮爾森說:「『鬥士』所相信的乃是那能使他們得到某種生命希望與意義,並昂首闊步走出改變世界的真理。」(《內在英雄:P115》),「殺朱拔毛、反共復國」就是那時代(50至70年代)流浪在台灣島上的外省人,共同的「真理」,絕大多數的外省人對此深信不疑。
不過,就文學的創作歷程而言,這樣的放大格局,預示著新階段的來臨與風格的轉變,從《燕人行》以後,愁予的詩作便越來越見渾厚深刻了。
【四】、純情或薄倖的男子
以情愛為主題的詩,向來是愁予最迷人的部份,諸如〈琴心〉、〈小小的島〉、〈相思〉、〈雨絲〉、〈錯誤〉、〈夢土上〉、〈風雨憶〉、〈賦別〉、〈草履蟲〉、〈採貝〉、〈姊妹港〉、〈當西風走過〉、〈情婦〉、〈女奴〉、〈水巷〉、〈夜歌〉、〈草生原〉等都是。在這些作品裡,詩人有時以純情男子形象出現,有時則以薄悻的浪子登場:
(1)純情男子:
水巷
四圍的青山太高了,顯得晴空/如一描藍的窗……/我們常常拉上雲的窗帷/那是陰了,而且飄著雨的流蘇/ 我原是愛聽罄聲與鐸聲的/今卻為你戚戚於小院的陰晴/算了吧/管他一世的緣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誰讓你我相逢/且相逢於這小小的水巷如兩條魚
情感的發生,常常起於一次驚心的邂逅,詩人說他原本身在空門,愛聽罄聲與鐸聲,過著寡欲清心的修院生活,但自從和「妳」相逢,便情不自禁地墜入三界,從此有了煩惱和牽掛,但詩人無怨無悔。在這首詩裡,主角的形象是純情的男子。
小小的島
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那兒屬於熱帶,屬於青青的國度/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小鳥跳響在枝上,如琴鍵的起落/ 那兒的山崖都愛凝望,披垂著長藤如髮/那兒的草地都善等待,鋪綴著野花如過果盤/那兒浴你的陽光是藍的,海風是綠的/則你的健康是鬱鬱的,愛情是徐徐的/ 雲的幽默與隱隱的雷笑/林叢的舞樂與冷冷的流歌/你住的那小小的島我難描繪/難繪那兒的午寐有輕輕的地震/ 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笛杖/那時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螢火蟲/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
有情的男女一旦分隔兩地,相思的青荇就會在各自的心湖裡油然而生。故事一開場,詩人就以「懸想示現」將時空抽離現實,想像住在熱帶小島上的情人。那是一個怎樣的小島呢?詩人以相當多的筆墨來想像小島上的風光:青青的國度,淺灘上棲息著五色魚群,小鳥如琴鍵般快樂無憂地跳響枝頭、、、,詩人嚮往著情人的小島,他很想過去和情人廝守終老,但卻因故不能成行。雖然不得相見,但是詩人仍率真地宣示他的愛情誓言,願意與情人長相廝守,此情不渝。
為情牽掛的男人,往往不會走上自我探索的旅程,因為他受困在保護者的角色中,他們不僅覺得對孩子有責任感,對看起來柔弱無法照顧自己的妻子也有責任。一個真正愛他伴侶的男人,應該增強他獨立、競爭與冒險的部份。皮爾森說:「男人每次都因為女人的無能和依賴,而從自己的旅程退縮,那麼他便在女性心中增強保護者的自我印象,同時更使她顯得無用。」(《內在英雄:P75》),換言之,純情的男子性情和價值觀方面比較接近「孤兒」和「殉道者」,他們相信為了得到愛,必須與真實的自己妥協,很可能為了不危及某些關係,而縮短或提前結束自己的成長(探索)之旅;有時他們會害怕,如果不犧牲自己善待他人,愛人可能會受害。在某些情境裡,他們甚至相信如果他們真的要完全的做自己,那麼他們最後會孤獨、無友而貧窮以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