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06 03:56:04

再見理想,再見烏托邦……

「玩音樂的道路,必定是艱辛崎嶇的,尤其在華人社會。」

此乃我觀賞中國內地紀錄片《再見烏托邦》後的第一刻感受,並不禁慨歎道:要是那時候我在場見証的話,你說那有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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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葉,適時內地改革開放,台資的滾石唱片覬覦中國內地市場大展拳腳,創立魔岩唱片的支部廠牌。秉承滾石著重實力質素的作風,魔岩一拼招攬了黑豹、唐朝、張楚、何勇以及黑豹前主唱竇唯,形成一股主流市場以外正在鼓動的新氣候,當中唐朝重新編譜的《國際歌》,寓意了革命的來臨,衝擊或挑戰向來商業壟斷的唱片業建制,和顯得死氣沉沉的流行樂界。

於是乎,我們有幸透過唱片去接觸國內一些才情洋溢的搖滾歌手/樂手。唐朝推出同名專輯《唐朝》,讓神洲大地沾染深邃的Progessive Rock/Metal樂風;竇唯脫離黑豹後發表一張驚艷世俗的專輯《黑夢》,揉合電子、Post–Punk、Reggae,並注入中樂元素,評價極高;何勇猶如蹦蹦跳的頑童,用其發音不準的Punk腔,喧嚷著《垃圾場》的反建制、無政府意識的聲音;張楚則以搖滾詩人姿態,唱出溫惋而深省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短短數年裡,魔岩的歌手出版了數篇鏗鏘震耳的佳章,彷彿是時間的巧合,促成這一場耀目的、卻中途夭折了的中國搖滾革命。

在母公司滾石的協力下,這場革命終在1994年有機會伸延至南方大都會——踏足香港的紅館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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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館,是每個華人巨星的英雄地,更是象徵著樂壇工業建制及專制霸業的宮殿。魔岩一舉攻佔紅館、留低鞋印,儘管只此一夜,對中國樂手來說,總算起了相當的鼓舞:中華人民共和國底下的音樂單位不再以往般閉門造車,屈就於酒吧裡幾十塊人民幣獻唱,原來也可以拿上大檯,在國際大都會向世人展示現代中華文化另一真摰的叛逆聲音。

「搖滾中國樂勢力」當晚一大高潮——何勇演唱《鐘鼓樓》,何勇的父親與竇唯客串伴奏,全場站立,掌聲如雷!
難道又一次証明香港是向外傾銷的中轉革命基地?那一夜的美滿演出,叫香港樂迷對祖國的搖滾樂重拾一份歸屬感與熱情(尤見於台下觀眾興高采烈得不惜脫下上衣),自此「魔岩三傑」(即竇唯、張楚、何勇)更在國內傳向北方開去,成就一夜傳奇。國內的搖滾火炬,由崔健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燃起,經歷八九民運的動盪而升溫,落到魔岩三傑總算萌了芽,號稱「中國音樂新春天」,驟似有一點成果。可一如失敗的革命歷史,滾石宣告撤資,在沒有大基石支持底下, 魔岩三傑分道揚鑣,加上唐朝的成員變動(貝斯手張炬離世),促使這一場轟烈的搖滾革命未竟其功,提早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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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本為樂手的盛志民執導的《再見烏托邦》 ,就正正記錄了整場九十年代搖滾革命的興衰經過。一切由絢爛歸於原來的平淡,在緬懷那年盛放之同時,影片也盡錄了回復原狀過後的荒涼和死寂。魔岩三傑由搖滾明星打回原形:張楚繼續做音樂,卻不復當日的拚勁,片中他尷尬地提到已有半年時間靈感枯竭,寫不出半句曲調來;竇唯則不接受影片的訪問,只提供生活錄像來交代近況,但從他近年接受媒體訪問時直言,對94年那場紅館的演出不堪回首,滿腹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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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岩三傑裡頭,剩下的何勇無疑是現時處境最潦倒了!故此影片亦最多篇幅著墨於何勇身上。

一般港人從華文傳媒得知竇唯的負面消息,從而推想小竇是最潦倒不濟、精神狀況最惡劣的一位。可他們根本不認識魔岩另一傑的何勇,他的情況才是最苦最壞,比起竇唯更有過之。何勇只是一碟歌手,生產力低;《垃圾場》過後再沒歌曲發表,唯有依賴滾石唱片的《垃圾場》版權費來幫補生活開支,加上多年來的精神困擾,滾石早已視他為寄生蟲、負累,甚至乎首要剔除的對象。不知有意或無意,影片竟拍下何勇相約前滾石唱片營運主任的飯局,期間何勇彷似忘了攝影機正在拍攝般,毫無防備的大吐苦水,埋怨今時地下音樂的氣候大不如前,也有討論網絡下載催毀音樂事業,又大談自己別無所求、但求過些痴人說夢的小資階級生活的計劃(他毫不覺悟住在海邊、養一頭小狗等等,這些皆是投身中產階層的妄想)……說著說著,何勇果真向該位昔日工作夥伴討點錢來,並堅稱這是製作《垃圾場》一碟所應得的報酬!何勇的精神恍惚、詞不達意,和他發了福的腫脹臉容,通通給攝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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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早於影片之前,何勇曾經構思過重現紅館一夜盛況,籍此作一次十週年紀念演唱,可見何勇總在緬懷過去的那段輝煌歲月,未能迎面向前看。於是何勇充當召集人,號召唐朝和其餘兩傑原班人馬聚集,抽空演唱一晚。可惜事過十載,人面全非,獨何勇有心,眾臣無夢。2004年12月17日,於上海舉行的「搖滾中國樂勢力」十週年紀念演唱,昔日魔岩戰友一律缺席,剩下何勇一人獨樂樂演出,場面冷清。期間何勇就重聚一事上,跟竇唯隔空舌戰,亦証明魔岩三傑各自的音樂路向及心態,已出現嚴重的分歧與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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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內玩音樂的,既沒生活保障,唯有隨著一個浪潮起伏而賺取剎那虛銜,往後只能從那捲浪剩餘的氧份獲得卑微收入,這樣更加突顯了當年魔岩的搖滾革命未能延續茁長下去的遺憾。中國的搖滾種子不得散播遍地,惟有跟著時代步伐,與台灣、香港結合成大一統而墮性死寂的華人主流音樂氛圍。魔岩之後,出現過清醒、麥田守望者、鮑家街43號、花兒等多支獨立樂隊,可他們總是欠缺凝聚力,又或甘於隨波逐流,融入通俗主流,遑論要帶來甚麼改變……《再見烏托邦》為這一燦爛時代總結,仰望新生代面對前景茫茫然的無力感,彷彿慨歎華人的社會宿命。

看著看著,魔岩三傑的聚與散,怎教本人聯想起社民連三子?猶記得08年立法會選舉中,新興的激進政黨社民連異軍突起,為特區政府建制響起警號。在宣佈勝選當刻,長毛與老幫主擊掌慶功,齊聲揶揄建制派,然後盡情擾亂破壞議會秩序,跟紅館一夜的群雄聚首,直呼香港的四大天王是小醜,都多麼叫人振奮、悸動!而且,兩組不同場合及性質的畫面,背景主題曲同樣是澎湃激昂的《國際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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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兩次在中國人地方內鼓動的革新勢力,也不約而同因人事關係而快起快落。老幫主出走,社民連這一迅速冒起的激進政治組織,短短兩年內即面臨瓦解之勢局……三傑也好,三子也好,這些一度象徵著理想、變革、憧憬、率性的美麗身影,一如深刻難忘的浪漫愛情,它沒能開花結果,短暫而逝;只好輕輕放手說聲:「再見!」自此化作永恆之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