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01 18:32:46

悲慟以外看《安樂戰場》

今年八月份,愁雲籠罩整遍香港。事過多時,馬尼拉人質慘劇的直播畫面,依然瀝瀝在目。就港殤熱話未消,廿年前的港產片《安樂戰場》頓成眾人濫觴的參照。筆者也湊個熱鬧,適時看了《安樂戰場》一遍。


電影情節的火力,遠比事件的真實駁火場面更猛,但畢竟電影還是電影,在預期血肉橫飛的觀望下,充其量也及不上直播片段來得震撼。恐怕連導演曾志偉本人也始料未及,這部陳年佳作,竟要透過一件沉痛意外,在塵封裡重見天日,讓新生代影迷領教曾志偉久違了的出色導技,以及一份今不復再的人文關懷(說回,人文關懷正是成龍在整次事件中所缺的態度,完全不符合他一直建立的銀幕英雄形象,故飽受圍剿)。


緊接上一部《小小小警察》的啼笑胡鬧,《安樂戰場》終回歸港片常見的槍戰格局,可與吳宇森的《蝶血街頭》比擬,兩者均以異地(都是東南亞第三國家)的戰亂作背景題材,大致可歸類為「六四傷痕」的影視作品。適值六四事件對港人的衝擊,曾志偉的《安樂戰場》藉著本港旅客遊覽菲律賓,遭遇當地共軍游擊隊脅持的驚險過程,去表現港人恐共的不安情緒,影片開首溫碧霞疑慮道九七大限後的香港,便是回歸前的現實社會氣氛;曾志偉機巧地用上菲共作為反派,甚至盡量抹去敏感的政治色彩主調,最終索性「當地事,當地了」,只有港英政府、菲律賓政府與菲共三者之間周旋,從不涉及主權回歸前大為緊張的中港政局——偏偏回歸後的今次人質事件,卻真的提起中港「次主權」的政治爭拗上,釀成事後餘波。


影片詳細刻劃人性,遇劫團友各自保命,如同一盤散沙,溫碧霞一如普遍港人,埋怨導遊帶團幫襯菲共女孩經營的小販攤檔,糊裡糊塗地間接助養菲共發展;菲共陣營紀律鬆懈,將帥執事不一,空有信念,到頭來純粹一己私慾/獸性;菲律賓政府只管政治利害,左右計算而致行動緩慢,完全漠視人質安危,片中鄧碧雲有句對白:「吓?!要等菲律賓政府營救我地?呢鋪真係冚家富貴囉!」一語成籤,道出港人的共同憤慨;傳媒則為了爭取報導,手段不近人情……以上種種,充份表現了身在肅殺而錯綜複雜的政治角力下,普通黎民永遠都是渺小的,頓感無力。人質如是,民運學生如是,中英談判下的港人亦如是……在現實裡,我們同樣也無力抵抗及扭轉的,只是我們往往對事件的態度改變。不管當時曾志偉的原意有否把菲律賓的亂世國情,硬套在六四過後的中國上,但戲中一行團友合力奮戰逃走,無疑寄語港人要在最危難時候團結一致,是為《安樂戰場》全片的中心思想。

看罷《安樂戰場》,不得不替香港的創意工業唏噓。如今香港的創意藝術,受到政治因素的顧忌,往往先自我審查,像曾志偉這樣八面玲瓏的創意演藝工作者,電影大量減產,無處一展,只淪為每週末晚主持一個長壽綜藝遊戲節目。要深刻體會曾志偉的才華,非看他在《安樂戰場》的導技不可。影片最後一幕,用上一個大特寫鏡頭,映著(全片一直也強調著的)菲共領袖的眼鏡,被路人踩踏成碎片……這一幕,教我對曾志偉另眼相看——眼鏡,象徵知識份子的一個信念、理想,然而當鏡片沾染了鮮血、汗珠,甚麼理想和信念也變成盲目,那不正是共產思想的狂熱份子,往往由烏托邦理想出發,演變成不惜犧牲一切(包括平民生活秩序)的(自視為)聖戰戰士嗎?


誰說曾志偉不談政治?《安樂戰場》的末幕用上電影語言暗筆「批共」,只怪主權移交,時勢轉易,更不排除人心驟變,《安樂戰場》描述人性曙光的創念,在刻下變得忌諱起來。《安樂戰場》裡,不只鄧碧雲成了絕響;影片所呈現的人文言志,甚或也是曾志偉個人的精神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