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今年九十五了，雖然聽不太清楚，看不太見，但身體依然硬朗，經歷大小戰役的爺爺，十幾歲就從軍，即便有了奶奶，一年回家的天數，十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生在那一個大時代的時刻，他們也不願意，身不由己地陷入連年的戰爭與連年的飢荒，以及與家人生離死別的痛苦。

現在的我們，那一個人能承受得起?

然後爺爺來到台灣，從民國三十五年起，建立家園。已經七十幾歲的爸爸，一餐飯只要十分鐘就可以吃完，吃完飯立刻洗碗做事情去，因為，當爸爸小的時候，吃飯要眼明手快，動作慢一點，就搶不到了。爺爺的薪水，在月初就沒了，剩下的日子，奶奶要想辦法，養活一家人。

於是爸爸只好住在軍隊裡，我的叔叔們也都從了軍，因為軍隊中才有飯吃，有衣穿，其他的弟兄姊妹們，要去教會領美軍救濟的麵粉度日，念書都要念公立學校，因此爸爸念了師大，在學校當工友打工賺錢，伯伯即便考上了醫學院，也只能去讀軍校，因為付不出學費。

在期待中才發現回家的路這樣遙遠，家鄉斷了音訊，兩手空空的爺爺奶奶得靠自己安定家園，沒有土地沒有房子，只有一個月幾百元的薪水。

還要養爺爺的隨扈。

王爺爺從小就住在我眷村的家中，一直到長大我才知道原來王爺爺是我爺爺的隨扈，沒有親戚沒有家人，一生熱血報效國家，一直以為自己會回到在對岸的家，誰知道就這樣住在我家的破房子中，跟我們一起下雨時拿盆子接水，沒有自來水得用幫浦打水取用。

王爺爺沒有爺爺幸運，有孝順的兒女侍奉在側，王爺爺後來到了爸爸的學校當工友，住在學校裡面的矮房子中，每天幫學校灑掃庭廚修理東西清理垃圾。小時候我不喜歡靠近王爺爺，他總是喝著酒，身上總有不少酒味，長大後我才能理解他的孤單寂寞，與不得志的心情。到後來中風，也是爸爸幫他請了看護，用他一個月只有幾千元的退休金，維持著不怎麼有尊嚴的生活。

當王爺爺終於跟在對岸的妻子兒女聯繫上時，他已經不良於行了，卻堅持要回到魂牽夢縈的「家」中，即便爸爸極力反對，他依然起行。過去之後，就再沒有回來，回來的是對岸的兒子，辦理後事，順便爭取遺產。

王爺爺留下不多的金錢，卻讓兒子們爭得面紅耳赤，過世的王爺爺，恐怕在天上要傷心不已。

像爺爺與王爺爺這樣的軍人們，現在我們稱他們為老榮民，或者，有些打著本土意識的人說他們是老賊、老芋頭，他們的退休金，一個月只有幾千元，特別是那些在民國六七十年就退休的人，薪水沒有超過一萬元。

不到一萬元的薪水，若沒有政府的優存十八趴，他們現在要怎麼生活?一個月的利息只有幾千元，現在的人，誰能用幾千元過日子? 他們前半生，動盪不安，他們的後半生，還是窮苦，國家若不照顧他們，誰對得起他們?

當這個社會將十八趴與外省人與公務員連結在一起砲轟時，這其實是再度挑起他們人生中的痛處。現在的他們連活著，都活得膽戰心驚，當他們去買菜、坐計程車被謾罵被趕下車時，有沒有人想過他們的痛、他們的身不由己?

如果能選擇，他們或許不想生在那個時代，並在這個超過七十歲的年紀，依然被社會大眾，深深地羞辱著。這個社會的禮貌，早已蕩然無存。

下次看到老榮民伯伯們，能不能對他們致上最高的敬意? 並請記得他們的十八趴，其實非常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