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５

早冬，一大早即出外辦事，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是黃昏。
　　身體覺得有些累，體內有些流動感還不想躺平。
　　是想先讓身體睡一下，然後再出去吃晚飯；擺放背包與喝茶間，大腦以下的身體悄悄從大腦的後門開溜出去──大腦被一道不知從那裡來的氣流，晃動得有點健忘。

　　家中的燈只開了一盞。
　　客廳天花板上那大美術燈的玻璃墜珠，在昏暗的屋色中產生花團緊蔟之幻象，餘光在飄動中，間或發生魚兒成群結隊在天花板游動的錯覺。
　　眼睛幾度正視紗窗中，耳朵後方隱約響起毛細孔張開的聲音──巧、緲，宛如聽見花開的聲音。
　　
　　屋子比平日來得昏暗，屋中一切彼此間比平日來得更靠近，像一家人聚在一起用晚餐。

落地紗窗時而穿過來自院子裡的風，順手就把當天帶回來的《早春》，送進那放在客廳後進的機器裡。
　　機器的口一張，《早春》順暢地滑入機器的肚子裡。
　　只想隨意放放，眼觀其畫質；吞進一口口水，同時走到客廳另一邊的榻榻米上換衣服──就像小津電影裡的男主人，一回到家，就在客廳裡換裝。
　　空氣中好像有一股甜味，或香氣。

在客廳前後來回漫漫走了三兩趟，才把衣褲換好。
　　走起路來，腳關節有種輕飄的節奏感。間或站在榻榻米上幾秒鐘，探看紗窗外的黃昏景象；院子裡已是一片漆黑，黑影間在相互交錯中，輕輕釋放出人與人之間的低聲交談。

正視螢幕的時候並不多，或動或靜的餘光將螢幕內外，無礙地一起吸收──不注意間，餘光穿過牆壁、越過天花板。
　　四放開來的腦神經被逐漸沉重的眼皮拖了回來。身體不久在夜色朦朧中，緩步摸上樓，潛入柔軟的棉被中；牆壁與天花板隨之關閉。

　　醒轉過來時，隱約中聽到院裡池塘裡的魚，在池中翻了個身的聲音。
　　身體在輕柔與敏感兩條平行的軌道間，有如被拉張開來的麵條。
　　不知為什麼，左手在棉被上輕撫了好幾下，方從床上翻身坐起。
　　腦海中浮現出睡前看的《早春》短短十來分鐘的某些場景──睡前進入腦海中的《早春》片斷，似乎剛剛才也躺在身旁，一起入睡，一起慢慢醒來。

影片剛開始，夫妻兩人自清晨昏暗的燈光中轉醒，與這時四周暗淡的夜色，難分軒輊。那妻子臉上掛著似怒非怒的表情，好像突然間被驚醒過來的燈；丈夫繼續坐在床上點燃一根煙，宛如翹起屁股不願起身的小孩。

下樓，看窗外天色已過晚飯時間；腸胃雖也委曲地咕叫起來，不過倒想先喝杯茶。
　　讓身體較清醒後，再出門吃飯，以免無意間身體撞到臀部美麗的女子，眼睛卻有意識地辨識出那卻是個表情不美麗的女子。

邊喝茶，邊撇頭去探看窗外，不知為什麼這時卻想起卡夫卡的「審判」，一開始在床上衣衫不整地被捕情景。
　　又將片子看了約莫半個小時，來到片中的丈夫與一名綽號叫作金魚的美麗女子，坐在一起吃中飯的場景，然後才出門吃飯。夜半，工作看來可以告一段落，才又將其餘的部份看完。

　　仍如以往看小津影片的經驗，腦子沒斤斤細想片子裡可能潛藏的內涵，起身走進廚房倒了點酒，抽著煙，在客廳前後若有似無地遊走起來。窗內有風，窗內有風聲。

間或以一種很好奇地態度，像大人彎身垂問小孩吃過飯沒的神情，隔著紗窗看看庭院裡的樹、假山、池塘，在漆黑的夜裡漆黑的模樣。

　　心中此刻有一種非比尋常的清楚：此刻閃動在眼睛的光，並非來自於外在的景象；眼球後方所想看清的，並非庭院裡之種種。

內心中有種如水般的喜悅感：沒有驚動外在世界，內在世界悠悠在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