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6 05:33:08顏士凱

小津研究(6):wagali-mashida,周杰倫與小津(下)

(圖:沒去舊金山,頭上也不戴一朵花,
小津在東京,
一把小扇子插頭上,「換」盡全身力氣)


五‧成瀨巳喜男協奏曲

帶著和服「背包」、一身堅毅不能屈的高峰秀子,在移動的火車窗口逐漸小到突然不見時,腦海中多年來的那條「飛魚」突然跳了出來──高峰秀子像一隻緊勾住火車窗口的蚊子,她跟那男人的老婆坦白同時,輕輕地叮咬了那男人一口(「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的人!」);火車走了,高峰秀子在這家人眼前消失了,她的背影繼續緘默地對著這家人(小孩對母親說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在老婆面前露出馬腳的男人,心中又痛又癢;男人的老婆更小心男人在她背後的暗夜行動)。

(2004/01/21)
這樣的高峰秀子令我想起bmw對周杰倫的忍者理論,令我想起周杰倫的背,予我一點在夜半起床喝大紅袍的津水,教我看見一縷現在沒出現在我眼前的小津電影的「升」煙。


忍者那些花樣繚亂如天上繁星的詭變之術,真能在千鈞一刻中「適時擇取」使出,除了要靠平日扎實的訓練,更需要一種在危急中肌肉與思緒全然鬆展的美感,一種全然忘卻使盡全身力量、心肉無縫合一的「wagali-mashida狀態」──看似半點也不需使力的花道,之於忍者最大的秘密,也許就在這裡。


思想起跟bmw最後一次喝茶時,音箱中送出周杰倫唱著的〈爺爺泡的茶〉;也許真象與SARS無關,而在於我泡的茶沒有「爺爺泡的茶有一種味道叫做家」;也許高峰秀子在火車動蕩中的背包,教我確定了我對成瀨的電影的直覺,也確定了人們對成瀨電影中無家可歸的女人,堅強形象的詭辯臆想。


高峰秀子喪夫之後,在銀座的酒廊裡執業五年,從未失身過,直到她所暗戀的人強暴了她。她隔天醒來,對男人說她並不後悔,還說她愛他,男人卻說原本昨天晚上他只想把十萬塊的股票留給她就走的。高峰秀子去送行,直挺挺地面對男人的老婆,不僅當面把股票還給她,還說未來有需要一定當面向太太借。


外強中乾的男人走了,她沒掉一滴淚,還爬上樓梯繼續上班打拼。今天一早醒來,她本以為這個奢華的空蕩之家,將因昨夜把身體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變成一個真正的內心之家,沒想到那竟是一場貨真價實的夢。無家可歸的女人最後勇敢地,再去把這場夢徹底擊碎。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氣魄,再沒有比這更震撼那些大男人的了。從沒懷疑這是一個堅毅的女人,我疑惑的是:經過這一場驚天地裂的決(絕)戰,她還剩有多少「更」堅毅的力氣?


歷經空前的打擊,她奮力使出空前的力氣,她還有多少更多的力氣繼續來應付,「還」那沒完沒了的家庭負擔與工作壓力?後面這些日積夜累的瑣碎壓力,恐怕比這奮力一擊更難以為繼。難道,電影這需做到這奮(憤)力最後一擊,就夠了?


對於大男人,也許是吧?對於小男人的力氣生活,這恐怕是一種藝術的幻覺而已。


那奮力一擊,也許既是她畢生的代表作,但更可能的是,這也教她力氣用盡。這是堅毅者一定必將付出的代價嗎?顧爾德五十大壽前再錄的《郭德堡變奏曲》,咿咿哦哦地在我耳邊響著: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顧先生在這張唯一破天荒重錄的樂曲中,時隔二十二年,他那始終忍不住的「咿咿哦哦」,更似最後的奮力一擊之力!


沿著這一條曲曲折折的路走來,來到「力氣用盡」處,總是顧守著「家與家的崩潰」的小津,緘默地「插花」進來了。


六‧小津的《郭德堡變奏曲》

在周杰倫第二張專輯《范特西》(2002)中,較少人注意的一條曲子〈對不起〉中有這麼一句詞:「我懷念起國小的課桌椅 懷念著用鉛筆寫日記 紀錄那最原始的美麗 紀錄第一次遇見的妳」我常懷疑CD裡的歌詞「鉛筆」這兩個字是印錯的。


它不僅唱起來「音」更像「錢幣」,且在「紀錄上」,「錢幣」要比「鉛筆」更逼真。常常我都把鉛筆「聽想成」錢幣,常常我就想起遠在十幾年前我就看過的小津的【心血來潮】(1933;註七),片中的喜八老爸有天給兒子五分錢當零用錢,兒子拿著這個前所未見的大錢跟喜八老爸說,它的齒輪還可以用來磨指甲,老爸說他竟然從來都沒注意過這「事實」。


很不可思議的是,似乎也從來沒有人察覺過,即便再高明的評論家都忍不住要對各電影大師鏡下的男女,述說像「男的勇猛力拔,女的堅毅不拔」之類的性格描寫用語,但幾乎沒人「能」對小津電影中的人物,以類似這樣的用語在文章中述說過。


「事實」很可能不是,再「大」的人們面對小津這些柔軟如烏龍麵般,使不出如此有力的字眼來描繪;而是「大」人們對於小津鏡下每個都教人津津有味的人物,失去了向來的著力點與用力處(註八)。


經驗再老道的電影論述者,面對小津電影的這種無力與失力處,最足以解釋他們為什麼想破頭,還是拿不出一絲解釋小津「為什麼」從【晚春】(1949)開始,對鰥夫與寡婦老是在嫁女兒,「能」如此樂此不疲的力度?


從【晚春】開始十三部電影中這五部(註九)嫁女兒的影片,小津的心力與能耐,恐怕是很接近周杰倫歌詞(作詞者方文山)中所說的‘在家乖乖的學插花’。


這五部看似以「嫁女兒」為主題的影片,徹底展現著小津對他鏡下人物,一次又一次的排比展開、錯落再致──這種能耐之被人們錯看成是「樂此不疲」,也許有點像小津說她娘的墳墓成了饅頭,都同樣是在無力處中施展自己的力之表現方式;不一樣的是,小津使力的方式完全脫離過去電影的重力場。以小津式幽默,也以現代人的戲謔之詞來說,小津電影是世界電影史中,徹徹底底的外星人。


「女兒嫁不停」的秘密也許是這樣子:「老媽不知哪天會仙逝(回駕到天上還給老爸)」,是不時會叮咬小津的蚊子;既是46歲的小津(註十)從此開始,力圖把自己從「上樓梯的女人」,蛻變成夜深醒轉起來打蚊子的男人,還是教他將之轉入電影中最能「換」盡全身力氣的「禪意」。


說得更究竟,這五部電影是小津的《郭德堡變奏曲》。


小津之所以為小津,就在於他把他的著力處變成了,東西方人至今無人可以「力擊」的──小津流花道。


這種電影,絕對空前;而以當代人非力拼上火星不可的誤解能力以觀,其絕後的機率只有比人類上火星的可能,更大。(註十一)



(註七) 這是電資館至今僅有的一卷小津默片的錄影帶,當時沿用的是李春發(李三沖)的譯名,【佚事】。


(註八) 禪宗與佛教的究竟,都在教人徹底打破過去的思維習慣、情感牢籠。這也是佛教一再言說的重生的究竟義。中外所有論述小津電影的文章,儘講小津電影的「空、無」,來闡述小津的禪意,可見滿紙儘是「禪宗」皮相之見。


(註九) 這五部嫁女兒的電影是:【晚春】,【麥秋】(1951),【彼岸花】(1958),【秋日和】(1960),【秋刀魚之味】(1962)。


(註十) 小津46歲拍【晚春】這年,母親64歲,而小津的父親在69歲時「突然」去逝。


(註十一) 也請比較德國導演何索在溫德斯的【尋找小津】中,對小津電影與外太空關係的那段評價之說。請參見本網頁【尋找小津】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