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6 05:32:07顏士凱

小津研究(6):wagali-mashida,周杰倫與小津(中)

三‧大男人變奏曲

站在那一灘被冷落的池水(註五)前,靜靜地思想著我們人生的感覺「從何處來」,熱情地懷想我們對人生的感覺「到何處去」。高峰秀子、失眠的bmw、人生際遇是「上樓梯的女人」的cmw;那些「大」男人激昂浮浪的說詞「從何處來」?或竟是相對於這些飽受社會壓迫的女人,另一次(自以為)「翩然」站在樓上的變奏曲罷了。


女人被社會狂野的力量推擠上樓;「大」男人自以為站在狂浪巔峰,而渾然忘卻(時或不知)樓梯逐層而上,那股緘默卻扎實的力量與美感。


來自書本上的知識,究竟在我們的人生路上,帶給我們什麼樣的感覺?我們如何可以將得自書本上的知識,與走過的人生路、沒走過的幻夢之路,在這三者間建構出一座座結實的階梯?


也許是自己緘默的個性使然,也許在中央研究院三年多,聽了不少僵硬而激昂的知識之聲,令我對「來自書本上的知識」,總也懷抱一股「緘默卻扎實的力量與美感」。


關於扎實的力量,樓梯式結構更迷人的是,它隱蔽著扎實的窘困式階段性。我跟bmw在去年十一月去看周杰倫的演唱會時,我們在親眼看他唱起〈忍者〉時,她忽然對我述說起對「忍術與插花」美的聯想,我聽了突然對周杰倫的僵直性脊椎炎,與他的創作才情間有種怪怪的聯想。


那一節節脊椎失常的聯繫,所意謂的不僅是正常的營養液不正常輸送,氣韻不再能以生動的方式來運動,而是某種無從設想與控制的扭動──或是來自歪曲之詭動,或者來自想回歸正常的匱乏之動。


演唱會後我帶她去唱片行買《郭德堡變奏曲》時,在幾度看著她在CD架前彎著腰的背,‘我一個人在家乖乖的學插花’(周杰倫〈忍者〉),頭一次給我一種很扎實的美感,它像附著在我背一般,一路跟著我回家;直到我夜半起床喝大紅袍時,令我變奏地想起我在cmw家那天晚上,「孩子與蚊子」的情景。


四‧孩子與蚊子「斜」奏曲

那天晚上我從外面練琴回來,挫折感百倍的內心,正還為我一輩子恐練不成《蘭花花》(註六)而憂愁,她突然打電話來要我「幫她一個大忙」。四、五個小時的時間也還好,幫人「照顧」一個兩歲剛出頭的小孩「睡覺」,還真教我破天荒地憂愁。


她說她的小孩脾氣很好,「如果醒了,就餵他喝點牛奶,溫的就好,不需太多」。她出門去辦事了,我坐在小孩床邊那張沙發椅上,一邊守著電話,一邊守著小孩。幾度探身到那張上下舖床裡,看著嬰兒那完全鬆放的臉與身體,心情從不安慢慢變得從未有過的柔軟。在柔軟中我很清楚地看見一隻蚊子倒掛在上下舖的隔板上。


在無從下手的狀況中,我的焦點從孩子變成蚊子;這個「焦點」一直持續到她回來。不知為什麼,這種盯著一隻倒掛的蚊子近乎兩三小時的「影像」,多年來時或在腦海中,像跳出海面的飛魚般,乍然在深夜裡翻滾出來,閃閃發亮。直到那個盯著bmw的背、(第一次在晚上轉醒時)喝著大紅袍──被蚊子吵醒過來的晚上。


在雙手一陣揮舞後,耳朵仍有蚊風狂竄,而憤然起身決意與這夜間的惡魔做戰。床之邊、桌之角、鏡之巔、櫥之緣,一陣天南地北的搜索,蚊蹤依然渺茫;是很想再躺下,但那股在黑夜中耳邊掃狂風之氣,實在教人太也難消。


看點書吧,才這麼想著,眼睛像閃電般亮了起來:那傢伙竟就掛在枕邊書堆一的角上!牠細長的爪子勾在一本書嘴上,三十度角傾斜背對著水平的床面;從牠的肚子飽滿的程度看來,我早做了牠的宵夜,牠現在很可能在睡覺──如果我躺下了,牠就背對著我的臉!


只覺臉上有點火熱;昔非今可比的是,現在我手上有萬無一失的電蚊拍,角度上雖然有點歧嶇,但只需把枕頭移開,電蚊拍向後傾斜三十度的面積,依舊可以教牠難逃天羅地網。在蹲著的身體緩緩昇起、將綿被一角靜靜移開、把枕頭悄悄挪走,這一連串過程中,我竟感覺身體內外原本緊縮的力量,不知在什麼時候、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全數放盡,肌肉與心思完全合一地鬆展開來。


「閣下已然是我囊中之物」的信心,再度將眼睛專注的亮度放強,覺得這時候的身心狀態已然達到練太極拳時,師傅一再要求的那種絕對放鬆的不可思議狀態。


我不用想,我看見,自己像游水般從站起身,到將蚊子捕進拍、按扁在地,這一連串過程,舒鬆到難以言喻的暢快境界。


將牠與面紙一起丟進廚房的垃圾桶裡,我不用想,就把大紅袍從冷凍層裡取出,那感覺竟產生幾許從狹窄而陰暗的岩壁間,輕取出山的妙感。


煙絲裊裊,霧氣遙遙,心思悠悠,懷想著剛剛身心那股「力氣放盡」的神妙狀,卻也驚奇於所有動物中,人類是最慣於用背仰睡,而把身體最脆弱的肚子部位,竟在我們最不設防的睡眠狀態下暴露出來。


高峰秀子到車站去送行,語調與肢體之堅強,令人無不動容這個與內外環境纏鬥不休的女人;然而,在火車緩緩開走,鏡頭從那個男人逐漸偏斜的窗子口,斜乜高峰秀子變得渺小的身影,那一瞬間,我覺得像被蚊子叮咬了一口──輕輕的一口,深刺進血管。


(註五) 在近兩週的小津觀影經歷中,我從未見過有一個過客、一位影迷,對這灘池水投下一絲好奇的眼神,這灘在台北市難得一見的池水,對光點過客與影迷,是一盆令人無感的插花。


(註六) 《蘭花花》本是一首陝北民歌,主要流行於延安﹑綏德等地。歌詞敘述一位美麗﹑可愛的農村姑娘蘭花花﹐被迫嫁給地主周家﹐但她並不甘心於這樣的生活﹐並私自與情人逃跑的故事。曾改編成二胡曲、鋼琴曲與歌舞劇。現有二胡曲中像此長達近十五分鐘者,並不多見,而其曲式結構柔美與激昂對比強烈,在二胡曲中更是一絕;七零年代末,北京出生的香港二胡演奏家黃安源,在第一次來台的演奏會上拉奏了此曲。

(2004/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