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標題：【淑女忘記了什麼】(3/6)


(圖:劉別謙的【結婚集團(The Marriage Circle)】1924)


一‧沒有婚姻的婚姻


小津在他一生中共拍了五部關於夫妻間感情的電影。對於終身未娶而又被尊為「電影禪師」的小津而言，這種描寫人際關係間短兵相接的狀況，以現代人的話來說，其麻辣程度幾可直追夫妻肺片。


這五部影片中，最早一部是1930年的【結婚學入門】；啟動小津去拍這部影片，是小津在21歲時(1924)那年，看了德國喜劇片大師劉別謙的【結婚集團(The Marriage Circle)】1924後，小津對這部影片大為拜服，自此在心中深深種下了劉別謙電影的喜劇血液。小津其他四部關於夫妻情感的影片，接下來就是1937年的這部【淑女忘記了什麼】，然後是1948年的【風中的母雞】，1952年的【茶泡飯之味】，以及1956年的【早春】。


這五部夫妻片不僅各自大不同，而且就小津電影的意義都十分重大。除了今年小津百年冥誕沒有登台的【結婚學入門】，其他三部我們未來將以「夫妻肺片」的標題，一一予以細探。


其中，【結婚學入門】真正的涵意，更多是在於小津對他心中大師劉別謙那部【結婚集團】的致敬，裡面喜劇的意圖與手法掩蓋過夫妻之情。


三部影片中最是教片中夫妻掏心挖肺的，是描寫二次世界大戰後一對日本夫妻的【風中的母雞】。這部片敘述苦等丈夫四年之久的妻子，在丈夫回來後老實告訴丈夫，為急病的小孩籌措住院費，她不得不去賣身；電影情節雖令人想起【魂斷藍橋】(1940)，卻是小津夫妻肺片中，最是苦澀與失敗的一部。片中飾演妻子的田中絹代，幾乎是二戰後被從戰俘營裡放回來的小津，內心糾葛難已的戰俘心情寫真。


【早春】是小津電影中唯一出現接吻畫面的影片，也是小津電影中唯一涉及丈夫外遇的影片。全片給人一股難以言喻的柔軟度、軟綿綿的感覺，雖然它跟【茶泡飯之味】都在影片最後，做出教人有點莫名其妙的破鏡重圓收場，不過，【早春】將在我們的卡夫卡式觀點映照下，釋放出小津電影絕無僅有的微妙情思。


五部夫妻肺片中，以這部【淑女忘記了什麼】拍得最是瀟灑萬千。這部影片堪稱小津電影中最是意氣風發之作，更是小津第一部將東西方文化，融合到天衣無縫之妙作。要破解小津後期電影在唐納瑞奇等西方觀點的局限，必須先對這部影片中層層微妙轉折，予以精細地探索，才能打下我們對小津電影有獨到見解之根基。


更何況，這部影片還是小津五部夫妻肺片中，對狀況不佳的夫妻關係，唯一提出解決之道的影片。而解決的方式，不僅是西方人不可能想像得到，更是東方人做夢都想像不到，竟然是來自「完全沒有結過婚」(小津？)的小孩與女生──他們也完全脫離聯手的途徑與概念，而以一種近乎聲音的震動傳遞方式，創造出打破僵硬婚姻關係之妙道。


唐納瑞奇與佐騰忠男等小津專家，從(後期)小津電影極度精美的畫面構圖要求下，發現到小津式的和諧之美，然而，這部電影卻在「視覺的聽覺」之不可要求中，以人們難以看見的波動，將小孩、女生、男人與女人，像漣漪般地串連成一片曼妙無比的蕩漾湖水。


二‧不埋卻伏的兩支奇兵


在老婆大人權威至上的命令下，叔叔背著高爾夫球具出門，還當著姪女的面說，他將聽從太座的訓誨，該當去鍛鍊身體。然而，這男人的心中早已另有盤算：他現在需要兩個男人，來拯救他脫離這場「牢獄之災」。他僅只敢想到脫離，但不馴的姪女卻拖著他，進入跳離的階段，而電影最後更進一步，他自己忍不住跳躍了起來。可見，在小津眼中，這個有能的醫生、無能的老公，其婚姻確有可造之處。


笨重的高爾夫球具已丟在男學生家，簡單的謊報之信已託球友到球場所在的地區寄出。曼妙的酒正一手在握，遵照老婆之命又逃離大人之運，將開始要輕快轉動起來之際，一團更輕快的旋風將他這一切的陽奉陰違，牢牢地逮個正著。


不馴的姪女突然找到了，這個正要在「不是假日的時候也喝著點」的叔叔。剎那之間，一切的輕快與曼妙煙消雲散。尤其是，當叔叔問姪女怎麼知道他在這裡時，姪女竟告訴他，我就是有辦法找到你。叔叔完全被打敗了；他垂低下頭，一朵黑雲突然站在他頭頂之上：從此，一個比我老婆更厲害的女人，掐住了我「不是假日的時候也『必須』喝著點」的脖子了？


我們這時候且別被男人真命苦、女生更瀟灑，給沖昏了頭。在這個時刻，小津一個微妙到令人難以察覺的場面調度，埋伏著個中危機與轉機的玄機。


這三「機」一體的秘密，就眼睜睜地站在你我面前：小津安排被姪女抓個正著的叔叔，坐在一張像是叔叔在電影開始沒多久，在醫學院課堂講課的課桌椅裡。這是個看似有點怪怪的安排，不過，當小津以他招牌的低角度攝影，拍這個有如逃課被抓的男人，一臉委曲地窩在那張不可能出現在小酒館的椅子裡時──能神通於小津「視覺的聽覺」絕秘之人，這時將頓悟小津前面有兩個場景，之所以令人完全摸不著頭腦，原來竟是小津埋伏在人們眼前的奇兵。


(a)，電影一開始時，三位「不高雅地笑談要笑得高雅」的貴婦，竟然一起在其中一位兒子的算術題目上，盤算了半天卻還是無解。小津在這個場景中自信地暗示著，妻管嚴再嚴終究逃不過我精密的算計。這個場景還帶出要請叔叔的那位男學生，來做這個小孩的家庭教師的伏筆。


(b)，只是這個家教伏筆，卻是小津發動他一連串改造夫妻關係的謀略的開始；家教的電影畫面雖然很驚人，但還是從唐納瑞奇與佐藤忠男，這批開設小津教室的老師眼前溜過。男學生的家教課同樣延續著，三位貴婦被算術困住的情境。不過，小津意不在困窘老師，而在讓學生(小孩)跳出教室。


三‧跳上沒有教室的教室


正當男學生家教老師被幾片海水(題目是：「北極的海水佔了整個地球幾分之幾的面積？」)困住時，另外一位小男孩走了進來，在一邊口唸(我們要聽得出個中的節奏波動)、同時筆動中，很快就把這道題給解了。


先前已經困住了無聊的老母，現在又戰勝社會地位尊高的大學生家教老師，這個家的小男孩很高興地拿出地球儀，與另一位小男孩玩起，口唸國家、手轉地球、指猜儀圖，這種看似簡單又帶點無聊的遊戲。


但令人驚訝的是，這兩個小孩不僅知道遙遠的芬蘭，就連台灣有在他們的心中佔有一片之地(只可惜他們後來沒能當成聯合國秘書長)。邊玩邊唸之中，兩個小孩竟然當著老師(事實上他已經變成學生了！)的面，跳上桌子坐著繼續再玩。


以唐納瑞奇與佐藤忠男那種據日本賓客之道，來解釋小津低角度攝影的尊敬觀點來看，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畫面。然而，不可思議的波動繼續在傳動。這時候不馴的姪女進來了，她加入兩個小男孩猜一個地球上各個國家的遊戲。她之後很可能正是受到這種，「海底撈針任我行」的奇妙波動的感動下，找到了那個逃家的叔叔。


如此變(出小津常)態之下，委曲地坐在小酒館椅子裡的叔叔，在被姪女要求(他很可能認為是被要脅)去看歌舞妓的表演室內，自始至終都像個小媳婦般很委曲地蹲坐在角落裡。相較之下，不馴的姪女不僅當中而坐，其一臉之正襟危坐狀，與其說她很投入地觀賞歌舞妓的表演(註)，還不如說她在這裡變(出先前不馴之)態的表現，成為她之後做成叔叔的婚姻導師的轉捩點。


(註)這種特有的小津幻術，我們將在未來另闢一章，《小津的秘密與神秘》，予以細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