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4 15:42:28顏士凱

小津研究(4):【淑女忘記了什麼】(1/6)─桀傲的熟女‧不馴的美眉

副標題:【淑女忘記了什麼】(1/6)


一‧桀傲的熟女

小津54部電影中(現在僅存36部),以「淑女」為名的總共有兩部,一部是【淑女與髯】(1931),另外一部就是【淑女忘記了什麼】(1937)。這兩部電影所指的淑女其實大不同,前者說的是三位小姐,後者指的卻是一名貴婦人(以現在語言來說是「熟女」)。


不過,這兩部影片在小津電影中,之所以同樣值得非常注意,除了因為這兩部影片是小津所有電影中,拍得最是奔放四射的影片外,對於小津之後的電影更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女性角色的比重自此之後逐漸被提高到置於男性之上;三角形的敘事結構(這點我們將在下一篇【淑女與髯】中細論)。


但這兩部電影對於21世紀的小津電影觀眾,還有一個非比尋常的價值:它們是教我們脫離西方電影學者,長期以來對小津所模塑出來的那種「一貫」的安靜,乃至到了幾乎只能教我們坐在「老僧入定」的墊子上,才能看得下去小津電影的「小津禪」諸般論點。──這兩部電影給我們開了一個非常生動妙趣的後門,讓我們從這座招牌下的大門反向溜走,而盡我們的興來玩味活潑曼妙的小津電影。


小津電影中向來沒有「桀傲不馴的大人」,只有純真曼妙的頑童,不過,這兩部電影卻是唯二的例外。小津不說「桀傲不馴的大人」則已,一旦說了,就話分兩頭:【淑女與髯】闡述的是「不馴的男人」(大劍客);但在【淑】片中則輕巧地教訓了「桀傲的女人」。


終身未娶的小津在【淑】片中,第一次面對如何解決夫妻之間的緊張關係。這部電影教人驚喜的是,小津將它說的在緊張之中更多的是不馴的妙趣;但真正教人吃驚的卻是,這影片卻是小津電影中唯一一部講究謀略的影片。


然而,影片中真正教訓淑女、對淑女用計的卻不是男人,而是來到東京叔叔家住玩的姪女。小津在電影最後透過姪女之口,公然以「反其道而行」來明言如何對付這樣的「淑女」才能奏效。不過,這只能說是整部電影「謀略」的一部份而已;這部電影的「謀略」如果僅止於這種「道」,小津電影也就不會發展成他後來的極簡風格。


這部電影真正最值得觀賞的「謀略」是,小津採取以一位不馴的姪女,來對付桀傲的淑女嬸嬸。這位姪女更多的代表著比較自覺的現代化日本女孩(以現在的話來說是「美眉」);而那位嬸嬸更多的是象徵著比較不自覺的傳統日本婦女,她在豪門居久、家權在握的情境下,成為了一個不假思索的妻管嚴。


小津在這部電影中,更多的是,對當時的日本文化搧開一扇可以靈活轉動的窗子,而不是要抗爭什麼,更不是現代人非口口聲聲「造傳統的反」,否則無以言其個性的表現方式。


對於我們──從西方電影學者招牌下開溜的我們──,最重要的是,抓住電影那股活潑生趣是第一,其次才是瞭解「真正」的小津電影「還有什麼」。


小津這種以女人對付女人的「馴悍記」,與李察波頓和伊莉莎白泰勒的【馴悍記】1967,相當程度地為我們排比出,東西方文化對於惡劣的夫妻關係,在處理方式上的大異其「趣」。


做為電影最高潮的結局那場戲,伊莉莎白泰勒在歷經前晚被怒不可扼的李察波頓,拖到大雨與泥漿中一陣扭打後,在妹妹的婚禮上致詞時,振振有辭地發表了她的為之妻之感想時說:「妻子的服從與奉獻,是幸福家庭的不二法門。」除了引起觀眾大為爆笑外,更多的是教人畏避三舍的馴妻方式。


然而,同樣做為電影最高潮的最後一場戲中,【淑】片之能同時馴服東西方觀眾的地方,除了層序有致又行雲流水地來表述這中間的微妙外,小津在最後結局那曼妙無比的電影手法,還將繞走了一圈而教雙方由衷地心往上昇的夫妻關係,輕輕而深深地注入到觀者的體內。


二‧不馴的美眉

整部電影事件的發端,其實是來自於那個怕老婆的醫生老公。很是桀傲的老婆硬逼著老公「應該」去打高爾夫了;老公是醫生,老婆祭出的是「為你身體健康著想」大旗。老公只有乖乖地背著球具出門;甚至在不馴的姪女面前,看起來還是乖乖的。


他也像往常一樣乖乖地,把信從球場寄回去:「天氣好很,很適合打球。」不乖的是,天氣很好,更適合去喝酒。球具暫且寄放在男學生家,人則來到一家小酒廊;酒廊的招牌上高掛妙語一句:「我在假日的時候喝點酒,不是假日的時候也喝著點。」


不馴的姪女不僅找到他在喝酒,還正面點著他在「不是假日的時候也『必須』喝著點」的痛處。不過,這位看似嬌縱的姪女,還好並不是只會一路野蠻的機械化女郎。電影開始沒多久,她穿著一雙荷蘭大木屐走進叔叔的書房,當著桀傲的嬸嬸的面,拿起桌上煙就抽將起來。嬸嬸罵她還沒嫁人不許抽,她就瀟灑地把煙丟進煙灰缸裡。不過,她隨即又很輕快地把煙揀起來:「至少得把這根抽完,都已經點了ㄟ。」


她撞破叔叔的詭計,卻沒打破叔叔的心情。她拖著很遜的叔叔去看歌舞妓,當然還邊喝著酒,以更完全假日的心情,以自己很遜的酒量。


不馴的姪女醉燻燻地回家,被桀傲的嬸嬸狠狠地罵一頓;叔叔住到男學生家,隔天早上醒來,很是憂心地低頭吃早餐,男學生剛告訴他:「清晨雨就下個不停。」叔叔回到家後,嬸嬸立即向丈夫告姪女的狀,說這未嫁人的女孩愈來愈不聽她的話,愈來愈不可能嫁出去了。


一臉沒趣的姪女溜進叔叔書房,這次抓起桌邊的西洋劍,一把扛在肩上,繼續對叔叔說出一把「男人當自強」話來。奈何叔叔只想把那已經寄出去的信搶下來,兩人正在商量途中,嬸嬸又進到這間房裡來。叔姪倆當著嬸嬸的面演了一齣「我訓話妳馴服」的戲。嬸嬸出門後,姪女很是讚美叔叔有不為人知的潛力,叔叔仍皺著眉頭要姪女先嬸嬸一步,把那封信攔截下來。


問題是,這個家不僅老公怕老婆,傭人更怕女主人。信還是很快地從門口直達嬸嬸的手中,沒給那悠哉而不馴的姪女半點機會。機會全失的叔叔,在嬸嬸的逼問下,半個頭也抬不起來。卻是趁著嬸嬸轉頭接個電話,姪女一把拉著叔叔往外溜。在有點小快步中,她飛快灌輸叔叔不當放任老婆如此猖狂的不馴言論起來。「有不為人知的潛力」的叔叔,在渾身發熱的快走中,眼中放出前所未見的北伐光芒。


一轉回家,老婆火更冒三丈:「你信上說天氣很好,為什麼你的球友一回來就感冒?」已經「感冒」很久的叔叔,再也禁忍不住,突然出手給了老婆一巴掌。三個人一起愣在當場,第一個醒來的嬸嬸,轉身離開現場。


過了一會兒,姪女走向低頭靠著碳爐的嬸嬸,低聲下氣說起自己的種種不是。捏手捏腳進來的叔叔,也進來唱起第二場懺悔戲。老公以捏著鼻子、轉著脖子的聲調,令這桀傲的女人臉上首度出現一種非常奇特的柔軟表情。


她想起剛剛朋友來訪時臉上那柔軟的羞澀樣:「結婚14年,現在懷孕,豈不羞死人。」她隔天遇到這兩位死黨時,除了很得意地告訴她們,昨天晚上被老公打了結婚以來的一巴掌外,還很高興地向她們告別。姪女也很得意地去找叔叔的男學生,向他說明這是「反其道而行」的奇效。


丈夫坐著看報紙,妻子將報紙輕輕拿下,輕輕拉了一下丈夫的衣角,輕輕跟傭人道了聲晚安,且轉頭過來輕輕問丈夫:「要不要喝杯咖啡?」


丈夫說:「不怕睡不著嗎?」妻子似笑非笑地說,管它睡不睡得著。鏡頭這時跳接到房間外遠遠的距離,只見房子一間間的燈光,由前而後順序一間間暗掉。只剩最裡面穿堂那間,只見老公像麻雀般繞著地板慢跳,像個快樂得不得了的小孩,一連跳著好幾個圈。老婆隨後親自從廚房裡端出一盤咖啡與點心,尾隨在「小孩」後面。電影就在這「深夜coffee time」中,妙不可言地結束。

(2003/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