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的日記

(一)拋開、解脫與逃避？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飲酒詩之五　晉．陶淵明

　　「無入而不自得」是多麼令人嚮往的一句話，總覺得如果能坦蕩蕩的說出這句話，就好像自己是個聖人，能夠一切都不在乎，能夠擺脫所有俗世的煩惱一樣。但這是個灑脫？還是一個逃避的藉口？

　　有勇氣的人，覺得這是個堅強的領悟，嘲諷那些看不透與放不下的人在愛與恨之間不斷徘徊。他們的勇氣值得我們效法？因為他們無牽無掛，因為他們不再有感情，但他們是神仙，還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

　　懦弱的人，認為這是個很好的藉口，讓他們不失面子的可以故作堅強；沒有人可以嘲笑他們，因為這是個千古流傳的美德，多少忘情詩人與風流雅士替他們背書，這麼做是應該與值得鼓勵的，像個「免死金牌」一樣，誰拿在手上就有資格去傷害別人後，不需要付出代價還一副自己才是受害者的模樣。他們的手段值得我們效法？因為他們不需要承諾？因為他們可以不必受感情與俗世的懲罰，自由自在的在別人身上與心裡走一遭，而沒有任何責任？他們是心機者，還是忘卻身為凡人應該背負原罪的修道士？

　　得不到的，就說不適合自己；承受不了的，就說是我不在乎；傷別人心的，就大聲疾呼「我傷得更痛」；被欲望強求的，就高談闊論說這是「命中註定」。我們在真理之中假裝自己是「得道者」，我們在被愛與不愛中假裝自己沒輸過，我們在快樂與不快樂中假裝自己從來不在乎。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一句「你好看得開」？還是想高高在上的姿態說「你們才是輸家」？

　　這是什麼道理？沒有人會認為我們是贏家而崇拜我們，我們想告訴別人我們不在乎？還是想告訴自己不應該在乎？

　　誰是聖人？
　　滿不在乎與自覺沒有情欲的人？

　　誰是神仙？
　　沒有軀體與情感，像公務員一樣每天冷眼看待世間的一切？

　　誰是凡人？
　　被七情六欲弄得神昏顛倒，老在自怨自艾，但始終不願忘記承諾與責任的凡夫俗子？

　　我不是聖人，我每天都在愛與恨中渡過；我不是神仙，我沒辦法看著人世間的一切，而覺得那只是剎那間的悲憐；我不想是凡人，我覺得承諾與責任傷人真深。

　　靜默的草堂，靜不了我在人世間的吵雜；冷漠的旁人，冷不了我始終起伏與滾燙的情緒。我在聖人與凡人間徘徊，我始終在乎與不在乎我拋不開的一切。

鏡湖浮屋。

(二)爭奇鬥豔

萬鯉鬥豔，爭黃奪紅。

　　人活在世上披上了濃濃的色彩，像是一個標籤一樣，告訴旁人我是個怎樣的人。喜歡紅色的人就叫喚他，說他大方與熱情；喜歡藍色的人就遠遠的看他，欣賞他淡淡的憂愁與溫柔；喜歡白色的人就擁抱他，覺得那樣充滿無潔的溫暖，是令人放心與喜悅的。

　　很多顏色值得人們欣賞，但．．．紅就真的是紅？藍就是藍嗎？白的是染過還是天生的？

　　人說：用心看，就看得出他是什麼顏色！

　　我說：越是用心看，會發覺他其實不只是一種顏色。

　　當你．．．看到其他顏色時，你該大罵他欺騙你？

　　當你．．．看不到其他顏色時，你該怒斥他膚淺？

　　當你．．．看到其他顏色時，你該驚豔他如此多彩多姿？

　　當你．．．看不到其他顏色時，你該稱讚他始終如一？

　　我喜歡只有一種顏色的人，很好猜他想做什麼！

　　我討厭只有一種顏色的人，因為我一旦恨他就不能再有理由喜歡他。

　　我喜歡很多顏色的人，每天都期待我能看到他美麗的另一面。

　　我很討厭很多種顏色的人，煩惱每天他給我的是喜不喜歡的那一面。

　　我看到魚搶著爭躍水面，我想跟他們說別這樣拼命，你努力展現的不一定是我喜歡的！只是．．．我說不出口，跟別人也說不出口一樣。

　　我是爭著鬥豔的那條魚？還是岸上指指點點的人們？我是哪一個？你是哪一個？

(三)泛黃的雕樑

小樓樑影幢幢，
孤人隻形默默。

　　這天明明高鵬滿座，這天明明人聲鼎沸，這天明明門庭若市；為什麼我覺得孤寂與冷清，為什麼我的相機拍不到我身旁熱絡的喧鬧聲，小樓裡只有我與雕樑畫棟，小屋裡只有我與影子為伴。

　　我很習慣這樣的感覺，連我身旁的人都不太知道，我每天夜裡只在沒有生命的機器裡渡過，還以為來到青草芬芳的庭園，一切就會有所改變，但事實上，改變的只有我臉上的表情。

　　問我是缺少什麼才會變成這樣？這句話我更想問我始終不瞭解卻一直討厭與憎恨他的人。

　　我沒有很悲哀，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其實還滿快樂，我不擅長表達，尤其告訴別人其實我很開心與快樂的話。應該說我怕了，有時候想純真的告訴別人我因為你(妳)而很開心時，他(她)們臉上就像是我說了什麼恐嚇他(她)們的話一樣，我的話語都藏有我自己不知道的心機？我的歡笑一定要帶有承諾與欲求？

　　當我笑著說你(妳)們的確是一個讓我開心的朋友時，為什麼還覺得你(妳)們臉有些不滿足的表情？當我鼓起勇氣說你(妳)是個讓我在意的人時，為什麼卻覺得我說過頭了？這種事那麼難拿捏嗎？如果說我是習慣寂寞，不如說是我身旁的人習慣讓我選擇寂寞。

　　這句話，我說過很多遍：或許有一天，當我的溫柔與耐心都不在時，才有人滿心期待我以前都會鼓起勇氣說的話；那天我該跟他(她)說聲對不起，我的愛與溫暖都被一些不在乎我的人消磨殆盡，我只能跟他(她)說你(妳)什麼都得不到嗎？

　　我走在小樓裡，我摸著斑黃的雕樑，它在跟我說，我快消失與剝落，請你(妳)們別在要我訴說我講了數十年的事。「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我聽著它，慢慢的嘆息，它聽著我，無言的沉默。

(四)黃昏的自我

夕尚半，照燈火點點；
夜未深，催離人倦倦。


　　夕陽西下，夜色將近，酒足飯飽的餘味還殘留在空氣當中，血液集中在胃部的確能讓大腦暫時缺氧而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我還是在想著「原點」的事。

　　站在繁華的馬路邊，看著餘輝映地的夕陽，忽然想起人原來一輩子都見不到人生的旭日與夕陽後的夜色，徘徊在這兩端的直線，只准人們向前走，回頭也只能看到「原點」離我們不斷遠去，而無法觸及。

　　不過人們還是有些事值得我們高興，起碼來的時候並非孤單，走的時候也並非寂寞，只是在那中間如果沒值得自己在百年之後不斷回憶的美好往事，那才令人害怕與失望。

　　十幾二十歲的人，想這些會不會早了些？看著從我身旁走過的一群年輕人，我在臉上找到答案：是早了些。

　　回家時的夜色很美，車水馬龍的台中市，有著令人驚豔的夜景，那像是掛在街邊的彩虹，近的令人癡迷與狂亂。

　　路上的行人，你們只是一個在我生命中被安排好的一次背景，還是你們也是一個故事中的主角。越想窺探你們的故事卻發覺你們始終是你們，而我始終是我，一個始終是主角的自己。


承揚　六月二十八日　初夏晚風　景隨人形，人依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