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24 00:21:41劉大風/劉小風

自然的陶淵明

自然的陶淵明
 
  陶潛(365~427),字淵明、元亮,諡號靖節,東晉尋陽柴桑人,曾祖父是晉朝大司馬陶侃,陶侃到陶淵明已歷三代,幾多風雨幾度春秋,陶家官道早已中衰,淵明出生時家境已是「家貧不能恒得」「簞瓢屢空」了。 

  陶淵明年輕時代曾做過江州祭酒、鎮軍、建威參軍,但都做不久,以現代的觀念來看,我們會說陶淵明沒有出息、沒有前途,可是陶淵明的境界畢竟不是凡夫俗子可能瞭解的,他說:「聊欲弦歌,以為三逕之資,可乎?」後來又做了一陣子的彭澤縣令,但他討厭官場卑躬屈膝式的人際相處,對自己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對上官不能「束帶見之」,於是乎他又離開管場-「歸去來兮。」(以上可見《晉書.隱逸傳》或《宋書.隱逸傳》關於陶潛的記載)

  東晉末年政治混亂,民不聊生,戰爭頻仍,政治是黑暗的、百姓生活也是困苦的,陶淵明看到這個情況,一方面慨嘆「枝條史欲茂,忽植山河改」的政局動盪;一方面又傷感「鳥盡廢良弓」的政治現實,儘管自己如何憂心於政情、儘管自己如何擔心於民生,但對陶淵明這種境界的人來說,他還是盡量讓自己「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只是、只是在酒入愁腸欲醉未醉的時候,他仍不免惋息、不免長歌當嘆,嘆古今、嘆自己「不見相知人」了。

  陶淵明被人讚美,至今仍不衰,不談作品文學藝術,我一直覺得對於陶淵明一生行事與志向而言,眾人的讚賞是過於美化了,蘇東坡稱讚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飢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就是其一,其實陶淵明境界還沒有到達這種「收放自如」地步,想當官就當官、不想當官就不當──其實這不是陶淵明肯不肯,而是人家要不要給他當的問題了。 

  他有一首詩正代表他的真正心境: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才是陶淵明「貴其真也」的「真」之所在,「自然」固可以指自然環境,但做為率真、自然的心性解釋也是可通,陶淵明的「自然」和嵇康所謂「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通情順,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有很大不同,陶淵明只是一種有所不為的不合作主義者,他的自然也不專指某家思想,對於西晉以來漸漸敗壞的自然末流來說,陶淵明的自然可以說是一種正面的思想。

  「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顯然是陳義過高了,畢竟,陶淵明不是真的「不慕榮利」、不是那麼心甘情願乞食,他心之所嚮,仍是「主人解余意」式的接納與瞭解-他希望有那麼一位賞識他的人出現!(註)

  對此,《朱子語錄》說的倒是中肯:

陶淵明說盡萬千言語,說不要富貴,能忘貧賤,其實是大不能忘,它只是硬將這個抵拒將去,然使它做那世人之所為,它定不肯做,此其所以賢於人也」,或云:「看來,淵明終只是晉宋間人物」,曰:「不然,晉宋間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淵明卻真箇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於晉宋人也。」

  其實,這問答是沒有衝突的,我的看法,正就是因為陶淵明不會也不願「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所以他才要「將這個抵拒將去,然使它做那世人之所為,它定不肯做」,陳文茜在夏珍寫的《文茜半生緣》裡曾這麼評論過自己的外祖父「他像極了浪漫文人,在醉月樓暢論天下事,缺乏結黨營私的政治能力,每天高談闊論,扮演各路線之爭的和事老,陳文茜調侃她心目中神秘的外公,這樣子搞革命,能搞出什麼名堂呢?」文人做官,其實就是一種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官場哲學和本身人格的衝突,最終來說,陶淵明的「但使願無違」是失敗的,儘管他有「衣沾不足惜」的浪漫思想,但他還是不能成功,因為他缺乏政治能力,但就因如此,陶淵明成了議政的邊緣人,他把滿腔熱血全投射到他的作品裡、他的詩集裡,陶淵明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如願從政,不然他面對的會是「衣沾不足惜」與「但使願無違」的掙扎,是要投入政治的黑暗,不擇手段?還是要不違背自己人格,做到自己自我的標準?不管如何,陶淵明終究沒有做,也幸好他沒有做,而陶淵明真正所以「賢於人也」的原因,就在於此。

  而陶淵明正是抱持著「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的心態,雖然他官場失意、農場得意;雖然他做人成功、做官失敗,但並不打緊,他還是等待他心中的明君出現,能不能用他無所謂,天下泰平就好,而世俗間一切紛爭,對他而言都是暫時的短暫的,他的眼光不在現在,而在世局平靜的那一刻,對於曲解他、誤會他的人,他也無所謂,畢竟-

  此間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二00二年一月十二日  


(註)
  所謂「自然」是與「名教」對立的,是當初魏晉人士的清談自然之風,據陳寅恪的《金明館叢稿書叢》,說當時有人倡言名教與自然同一之說,其實不過就是「自然既有變異,足人亦宜仿效其變異,改節異操,出仕父讎矣」,在「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的情況下,陶淵明的選擇就更顯得珍貴了。


二00二年五月二十四日 改


後記:

  余英時曾在《中國知識階層史論》中說:「魏晉所謂的「名教」乃泛指整個人倫秩序而言,其中君臣與父子兩倫更被看作全部秩序的基礎。不但如此,由於門第的不斷擴大,父子之倫(即家族秩序)在理論上尤超乎君臣之倫(即政治秩序)之上」。

  我覺得名教應該可以有更廣泛、有正面亦有負面的解釋,這從魏晉時人的對話中便可看出,我認為的名教解釋有三:

一)人倫秩序;
二)儒教;
三)末俗之禮教

二00四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