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17 18:35:10郭史光治
採訪手記 - 隱藏的臉孔
霪雨霏霏的國慶日在時針指向午夜十二點時正式結束,布城移民局內卻燈火通明。早在兩小時前大樓外開始出現零星官員,幾位扛著攝像器材的媒體靠著車子抽菸聊天,接著越來越多的人潮湧現,就連外國媒體如路透社、法新社和華爾街日報的記者都來了。集合時間是晚間十一點,然而遲至凌晨一點時執法人員卻還未到齊。「得等他們熟睡了才開始行動阿。」同行說。結果我們直等到了凌晨兩點執法大隊才準備就緒。我們尾隨他們上車,國內史上最大的非法外勞取締行動遂告展開。
一邊廂是我國「國慶日」,一邊廂是外勞「叢林日」。執法大隊車子包抄汝來哥打斯里瑪士住宅區旁的棕油園後,志願警隊、移民局、皇家警察和國民登記局的官員也迅速下車朝園裡挺進。然而手電筒還未照得夠深夠遠,已是狗吠聲四起。我跟在官員身後亦步亦趨走入林裡,一抬眼卻望見左上方的坡上射入幾道黃光,緊接著一連串的碰撞。此時我們的隊伍也加快腳步衝入,一一踢開房子的木門。「遲了。」官員說,他們多數已聞聲遁入林子,留下殘羹剩飯和未燒完的蚊香。官員繼續擴大搜索範圍,撞開角落的房門,俯身檢查屋底,再用木棒四處敲打屋頂和牆壁以進行探測。執法單位最終成功逮捕了21位非法外勞。
然而取締行動以前是怎麼回事呢?2011年內政部以生物指模科技展開6P非法外勞漂白計畫。根據官方統計,至今200萬名非法外勞中共130萬名前往登記,50萬名獲准漂白,33萬名自願回國。然而登記失敗的80萬名是怎麼回事呢?今年7月,漂白計畫默默進入了最後的「執法」和「遣返」階段,內政部副部長卻發表了「扣留中心爆滿政府暫停拘捕」的驚人言論。8月,內政部部長阿末札希突然宣布我國將以「政府對政府」方式引進140萬名孟加拉外勞填補勞力市場空缺,緊接著向全國昭告歷來最大型的取締行動將在9月展開。我便是在這道諭令下來到了這裡。
油棕園在發電機遭關閉以後陷入一片漆黑,眾媒體和執法官員在微雨的夜裡一同擠在亮著黃燈的木屋前。有人圍攏聊天,記者們則各自採訪。當移民局官員公布執法成果時,我和《星報》同行接近一位男性外勞說話。他的名字叫蘇荷曼,和其他外勞一樣皮膚黝黑,身材矮壯,臉上滿佈蚯蚓般的皺紋。
「我想要得到工作證的,但我的老闆騙了我。我給他3千令吉,他答應我要幫做好但到了現在都還沒有拿到。我很生氣。」來自印尼的蘇荷曼說。當一旁的官員繼續問他為何沒有嘗試透過漂白計畫登記,他說他害怕。「我在這裡是非法逗留。」說話時身上的汗臭味夾著潮濕的泥土氣味迎面撲來。盡管他用了「生氣」兩字,但臉上只看得出疲憊、淡漠與無奈。隨後我才瞭解到幾乎所有束手就擒的非法外勞都是如此,早習慣了執法單位的突襲。
執法大隊再度整裝完畢後迅速抵達巴生武吉拉惹山的另一處非法木屋區。這一回酣睡的人們被一一喚醒,集裝箱小房內的婦女在聲聲催促下理理長髮後,和其他人們到外列隊受檢。這一回,共50位非法外勞蹲坐泥地上面無表情地迎接此起彼落的燈光。他們的臉孔將在翌日登報,但那一些看不見的臉孔呢?
近日一位從事建築業的朋友向我提起非法外勞的事。他說由於本身的承包工程位於審查嚴格的軍事基地內,非法外勞的問題自然不存在,然而外勞被仲介商給欺騙卻是時有耳聞。「他們往往給了錢結果什麼也沒有得到,又或者拿到準證時卻簽證早就過期了。」結果外勞在等候准證期間也必須冒著被移民局逮捕的風險。甚至連蘇荷曼的雇主都欺騙了員工,更何況是投機取巧的仲介?最新的案例是,一萬名孟加拉外勞被仲介騙到金馬崙遭困20年,國際護照逞交以後一去不回。與此同時,公正黨蘇邦國會議員西華拉沙近日指控大馬駐孟加拉最高專員署涉嫌收賄,和移民局官員勾結讓外勞以非法途徑潛入我國。雖然這起事件仍沒有定案,但官商勾結的事件在國內恐怕極為平常。這一些人呢?他們的臉孔躲到哪裡去了?
去年九月,我在東南亞北部背包旅行的路途中遇到了很多英國老外,他們紛紛對遁入倫敦尋求庇護的中亞難民咬牙切齒,除了一位我在寮國龍坡邦吃早餐時遇見的金髮男性。我們在路邊攤吃著熱騰騰的粥時他說:「不,這是偏見,許多中亞人都很辛勤地工作謀生。」接著他說:「每個國家都得找個對象發洩仇恨的情緒不是嗎?」這無異於一記當頭棒喝。
年輕的奧菲達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和年齡,被戴上塑料手銬的她默默坐在人群之中接受幾位記者的採訪。「我的叔叔和弟弟都在這裡工作,我來了這裡才不到幾個星期。」她的語氣溫柔平靜,雙眉卻緊鎖著一絲憂慮。「妳不介意我們拍照嗎?」攝影記者問,她點點頭。「有沒有被這一次的行動嚇到呢?」「沒有。」「是習慣了嗎?還是?」「不,這是第一次,我沒有被嚇到,我想就交給上天決定吧。」「會不會擔心被遣送回國?」她頓了頓,搖搖頭,遭綑綁的雙手一陣扭動。「那妳是怎麼過來的?透過誰呢?」「代理商,我付錢搭飛機過來的。」她輕聲說。「那代理商是什麼人呢?」她微笑搖了搖頭,接著列隊上車被送往移民局等待最後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