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3 02:39:32郭史光治

陌生的少女

       我居住的住宅區里不曾有過怎麼說,那樣膚色的人。我不知這是不是正確的說法,但人們,包括報紙和電台都是這麼說的。例如,某某膚色的人死於車禍,某某膚色的人死於扣留所,某某膚色的人得到獎學金出國。那是頭一次她那樣膚色的人住進這裡。

 

  

  女孩的膚色暗沉,卻不黑。黑膚色的和我們混居一塊已好些年。盡管生活上不常接觸,卻已見怪不怪。在家人眼中,他們是神祕的民族。渾身穿金戴銀,認為那賦予他們力量。他們的神廟立滿神祇,以金字塔形狀層疊到頂端,聳立在四面廟牆上。他們是虔誠的教徒和愛花的民族,時常在早上到轉角的鄰居家圍欄外,採滿溢出的花,在廟門外的路旁編織成花圈售賣。

 

  

  嘰哩呱啦說著陌生的鄉土話當兒,他們搖頭表示善意。然而當中也有西裝筆挺的,說一口流利英語,可能是醫生或是律師。然而,至少在這裡,他們多數蓄鬍子,兇悍地走在馬路上。街坊鄰里說他們無惡不做,常打架鬧事,甚至持刀搶劫。前陣子,附近會館的玻璃門才被他們喝醉的一夥打碎。

 

  

  至於那位初來乍到的暗色皮膚少女,我是熟悉又陌生。除了自己的母語,我從小學習她的語言長大。我讀她們的歷史,甚至是宗教史,在電視上看她的同族人發言,宣布政策或進行活動的開幕儀式。但我不瞭解她,一點都不。那天她出現時我有點意外。我在遠處看她坐在石凳上,一忽兒低頭,一忽兒看散步戲耍的人們。她頭上包著淺粉紅色的頭巾,身穿刷白的T恤和牛仔褲,笑容甜美。

 

  

  自那天起,我突然對她產生了好奇心。說是善意也罷,好色也罷,我想瞭解更多關於她的事。她的民族,她的文化,她的觀念和信仰。面對著她我發現,盡管我倆的祖先在這一塊土地上共同生活了許久,卻沒有多少交集。我默默看著她走向鞦韆,獨自擺盪。


 

  自從留意到她以後,我揀了幾個傍晚到公園裡坐,就在面對她的石凳上,隔著遊樂場上戲耍的小孩,和步道上跑不的成人。高度齊勻的雙層排屋上紫霞輕掛,夕陽似有若無地灑下。但不管是攤開雙手吹口哨也好,戴上耳機也好,我總不時瞟向對面的她。當然她沒有發現。

 


  就這樣看了幾天,我發現她的笑容很甜美,長髮被包裹在紗巾裡盡管有幾分保守的意味,使人心裡不適,卻更增神秘。據說那是終生的事,青絲只留給最親密的丈夫,忠於他,一生中就那麼一個。這使我想起中學時校園裡的一樁事。

 

  

  毫無疑問,這裡的教育體系有點複雜,但簡而言之,我就讀的中學盡管以她們(坐我對面的少女)的語言為教學語,但每個星期也上五堂本身的母語課。學校兩千多人,黃皮膚的佔多數,老師則兩族幾乎各半。事情是這樣的。某天有位包頭巾的中年女老師病了,上完課後她回到辦公室休息當兒,一位黃皮膚學生前來見她。那原也沒什麼,但他伸手摸了摸老師額頭的舉動,卻把整件事情搞砸了。

 

 

  手掌碰上額頭,女老師的臉頓時刷白,一陣驚慌,接著憤怒地大叫。我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經過,只是這說法很快地在學校里傳開,甚至班主任也在課堂上提起了。

 


  「當然,那位小男孩只是關心老師,想表達關心,但這麼貿貿然伸手摸額頭是不應該的。根據她們的聖經說啊,如果向別人露出一根頭髮,死後要在地獄裡被吊上一萬年啊。」班主任還說小男孩可能被告,所幸事情無生地平息了。

 

 

  當時我禁不住想,碰額頭的事,又有誰知道呢?我們只在教科書上讀過她們的節日慶典和一丁點的風俗習慣。

 

 

  「班主任是什麼人?」米傑問。我說是全校唯二的黑皮膚人。「那就是了,搞不好你班主任也搞不清楚狀況。」「怎說?」「她不見得讀過那聖經吧?再說,是要怎麼告,宗教法庭?我也不清楚。」他聳聳肩。「宗教法庭?」我連這名字都沒聽過。「你不知道?喏,情人節時候不總是有他們約會被抓的新聞?宗教局出動宗教師抓人哪,違背聖經教義的人。宗教局我是說也有個宗教法庭存在。」「那宗教法庭是根據什麼下判?」「聖經啊,聖經教義。」米傑邊說邊盯著一位綁馬尾的跑步女孩瞧,而她在不遠處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是不是該過去打個招呼?」我說。

 

   

  「你不怕被宗教師抓?」雖然是胡扯,但心里竟因這一句話而感到不踏實起來。例如有天我倆真出來約會了,卻在公園一處幽暗的角落上被逮個正著,那不信奉她的宗教的我是否也會被帶上宗教庭?

 


  「做個朋友不行?」

 


  「算了吧,搞黃皮膚也好,黑皮膚也好,千萬別去碰她。」米傑彷彿喃喃自語。

 


  無論如何,少女一家人搬入我們社區的消息很快就傳開。尤其在早市里和傍晚的散步時分,黃皮膚家庭主婦最厲害互通聲息,像是誰家孩子調皮搗蛋,誰家的女孩交了混帳男友,誰家死了親人或欠了筆債。然後不知誰家口中透露出了少女遷入的消息。

 


  那原也沒什麼,少女雙親是老師和公務員,儉省了大半輩子終於覓著了機會搬遷。舊屋子的屋住率先入住了,新房子裝修未靖,於是暫時到這裡落腳。少女呢?竟未在家庭主婦的圈子裡盪起漣漪。

 


  稍後她們才提起,少女在便利店工作,離我家不足一公里。家庭主婦趁著早晨到早市買菜,年輕男女則在晚間出動採購。有戴著墨鏡穿夾克的騎士,滿臉鬍渣的流浪漢,一身睡服的男女和情侶。當然,買的不單是吃的,還有啤酒和保險套。那天鄰居阿姨說,有人買「那個」豈不尷尬?店外還大擺黃片販賣。

 


  那真的很嚴重嗎?我始終無法將她的臉和酒精擺在一塊,遑論精子。宗教局的宗教師知道以後怎麼辦?前來突襲檢查?那又是誰犯法?事實上,她們又真有這麼保守?我時常在市中心的購物商場裡看見她們,長髮披肩,臉上沒有絲毫顧忌,既不害怕地獄,更無法想像宗教師會直入商場抓人。那會掀起極大的社會輿論。無論如何,我暗自決定絕不在她面前買酒和保險套。

 


  米傑是個和我完全相反的人,至少在異性方面,他的行徑絕對會和我背道而馳。盡管有時很審慎,有時卻又大膽得可以。他對異性抱有強烈的好奇心。

 


  經過那天傍晚,米傑突然對我說甚至連老外到這里旅遊,都很難把到包頭巾的女性,但他卻在澳洲留學時和其中一位做愛。

 


  「當然,那是在澳洲,她們在那裏不太一樣,很少有包頭巾的。那天傍晚和你提起宗教局和法庭,我突然這麼想,會不會是到了另一個國度裡,所有限制一瞬間都沒了?」

 


  他繼續說:「奇妙的是,在澳洲時她們在我眼中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我不是說包頭巾不好,或者沒有宗教局和法庭更好,而是我們確實都身處在西化的現代社會裡,而在那裏的她們很自然的融入裡面。但是,畢業回來那天,我下了飛機走出機場,卻很微妙的察覺到氣氛有些不一樣。」

 

  「但最意外的是什麼你知道嗎?我竟然在候車廊道上看見那一位女生,拖著行李箱在我不遠處越過德士車道向父母走去,頭上包著粉紅色和淺藍色的頭巾。那還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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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得知她在便利店打工,我好幾次打消了進去買報紙、飲料和電池的念頭。倒不是因為喜歡所以害羞,仔細想想,還有其它原因,但一時三刻也搞不清楚。

 

  

  其實我應該早見過她了,畢竟便利店開了有一年,但估計她是新來的而自己也一直沒有留意。酒精、保險套和黃片,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然而要等到草場上的邂逅以後,我才發現了她的存在,並感到陌生和怪異,甚至有點畏懼。這也怪米傑,彷彿突然有座名為「宗教局」的東西重重跌落在我倆之間。

 

  

  在商業大樓底樓等米傑前來當兒,我因為沒有帶報紙出門而悶得發慌。咖啡館裡播著西方流行樂,偶爾滑入一段經典或爵士樂,正好應了玻璃窗外的雨景。櫃台兩位女服務生和她同族,一位裹著頭巾,一位長髮散逸,同樣說得一口流利英語。困惑地看了她們一陣,我終於按耐不住滿腔的衝動推門而出。

 

  

  那不一樣,雖然說不上來,但草場上的她和服務生不一樣。如果硬要說明,我只能用「政治語言」嘗試解釋。粗略而言,就像代表她們一族的精英執政黨,和同樣代表她們一族的鄉野反對黨。前者是精英貴族,後者是鄉郊宗教。我想它屬於後者,保守而虔誠的教徒,在鄉里長大,再遷入都市。除此之外我不知該如何描述。

 

  

  走出自動大門往右拐,沿著迴廊走一段路就是她工作的地點了。我遠遠看見我的同族人,黃皮膚大叔蹲在便利店門前擺地攤,一位便衣青年低頭挑片。我的同族人、她的同族人、政治語言、不同的宗教,多麼怪異。經過地攤時我瞥見大叔右臂上的龍紋。

 

  

  踏入店裡時我刻意望向報架,下一秒轉頭回望才發現她不在那裏。我有些失落地挑了份報紙付錢,少年親切地說好久不見,一陣煙味撲鼻。我忍不住問:「其實你們可以抽菸?」「聖經上沒說不可以啊。」他笑答。「真的啊?」收下錢後我推門而出。「買鹹片嗎?」「不了謝謝。」我說。大叔摸了摸藍子裡的光碟。

 

  

  走回大樓時米傑已在門前等候,身上飄著沐浴乳香。「這次怎樣?」「還不賴。」他聳肩。我們進入樓裡,在一家價位中等的餐館坐下。

 

  

  「說真的,關於她我滿腦子都是政治,好奇怪。明明對她有好感,可是只能想到很表面的知識跟…政治。」

 

  

  「例如說?她的眼睛很左派,她的嘴角漂亮得像切.格瓦拉,她有著一雙卡斯楚的耳朵?」

 

  

  「不是。怎說,我想瞭解她,但…我連她的族人都不了解。好吧,如果我們結婚,當然不會,但如果真的,我得切雞雞包皮,得改信她的宗教,得換個莫哈末的名字,到她們的教堂祈禱,然後呢?沒了。其它只剩下我們的黨,她們的黨,我們的學校,她們的學校,這個那個多麼不平等的政策,諸如此類的。」

 

  

  「你會怎麼形容她的漂亮?」

 

  

  「這個,讓我想想…我不知道,我又不是文人,但老套點說,眼睛很黑很亮,很乾淨,像一顆被擦得很乾淨的星星。雙頰有點嬰兒肥,好可愛,有點像Pear,還是葫蘆什麼的,頭包起來很保守,但樣子很甜美。」

 

  

  「真搞笑,還有?」

 

  

  「很溫柔,矜持,內斂,神秘……」

 

  

  「這就對了,用自己的語言瞭解她,不要用政治。喜歡是個人的,不是國家的。」

 

  

  「怎麼說?」

 

  

  「如果我喜歡你,就說我喜歡你,不能說黃皮膚喜歡黑皮膚,還是伊斯蘭教喜歡基督教,或者馬達加斯加喜歡夏威夷,這些都不是你或她。」

 

  

  「喔,蠻有道理的。」

 

  

  「喜歡是你個人的事。」「對啊。」我喃喃說道,一聲低沉的雷鳴在大樓內回響。我因為淋了點雨,吹著高雅的空調不禁感覺冷,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



  一張張風景在臉邊晃過時,我腦裡不住響起米傑的話:我喜歡你,不是馬達加斯加喜歡夏威夷。彷彿有點豁然開朗。米傑放下椅背,雙手枕腦後跟著收音機旋律吹起口哨。

 


  「說真的,我覺得你的話蠻中肯的。」

 


  「當然,這一片土地很少綻放語言的花朵,也很少個人的事,大家都綁在一塊。」 


  我開著車沉思了會,眼前盡是橫七八豎的廣告牌,標準的黃皮膚人風格。把燈管霓虹燈全撤走,在兩旁安上紅燈籠,便儼然像時光倒退了千年。

 


  「你是說黃皮膚人,黃皮膚社會,大家只能圍著火爐取暖?」

 


  「對啊,沒人允許掉隊,離開的話必一定是去撿木柴和枯葉,可不能回來以後什麼貢獻也沒…」他頓了頓說:「個人主義在這裡行不通啊,所以你也沒什麼個人語言,只有群體語言,黃皮膚人在這一片土地上努力求存的語言。」

 


  「像是…我想想,增建黃皮膚語言學校,承認黃皮膚學校教育文憑,還有…追求種族平等,讓黃皮膚人當首相!」

 


  「哎,煩,諸如此類吧。我們是要開去哪?」

 


  「北港,吹吹海風?」

 


  「不下車了,現在外頭不安全。」米傑說。有時下班後的夜晚,我倆會開車到處兜風。如果是週日的最後一天,也偶爾越界跨入另一個州屬吃宵夜喝酒。

 


  米傑不說話時,我邊開車思緒邊翻轉。近來反對黨陣線的三黨中,以黃皮膚人為主的火箭黨吸納了一位暗色皮膚的黨員,頓時引來一片異族的撻伐聲。由於他已逝世父親從前是執政黨高官,於是馬上被冠上政黨和民族「叛徒」的稱號,網絡上連日來一連串的轟炸,甚至不知從哪洩漏出他的父親其實是養父情報。而他真正的父親,其實是位黃皮膚人。

 


  「真是沒完沒了啊。」

 


  「什麼?」

 


  「喔,沒什麼,我突然想到阿里夫。」

 


  「喔,那可憐的人。」

 


  但奇怪的是,我常常沒辦法從夜深人靜里看出什麼。這麼多的人,他們心底深處其實在想什麼?生活其實還有另一面,擺攤炒飯賺點小錢花,有人喜歡運動有人喜歡畫畫。白天的政治戲碼落幕以後,晚間人們不再斤斤計較,祈禱的祈禱,拜佛焚香的自個做,也沒有誰阻止誰或迫害誰。晚間,人們像毫無意外地在另一個世界裡甦醒。  

 


  車子過了橋便抵達了港口小鎮,沿著筆直的道路接續開個十公里左右,再左拐上橋、下橋,上橋,便可看見兩旁堆有十層樓高的貨櫃箱,紅色藍色白色,在黑夜裡融成怪異的色彩。一路上車子稀少,幾輛摩哆車從窗邊掠過。

 


  「那你贊同嗎?他們短視、享樂、懶散,不計後果只求一時快樂。」他當然知道我指的是飆車族。暗色皮膚人喜歡飆摩哆車,興起時便抬起雙腿,模仿超人的姿勢平躺身子奔馳。一不小心連人帶車翻倒是常有的事。

 


  「我不知道啊,但你看看窗外,喏。」車子開在海堤外的路上,堤岸上升起幾根魚竿。看不見人,但顯然有人正在垂釣。

 


  「你覺得他們短視、享樂、懶散,不計後果什麼了?只要爽就好?」

 


  「大概不是吧。」

 


  「我在台灣念書,那裏人也常放手騎摩哆跳舞然後撞車啊。黃皮膚人多偉大,先拋開自尊再來評價吧。」米傑不屑地說。

 


  「不下車?」「不了。」他說,似乎有點生氣。

 


  車子繼續沿著堤外的路開,一旁是樹一旁是海。橘色的街燈照射下,眼前的路還有多長?我禁不住想。隔一段路後,堤岸上的亭子冒煙,隱約有兩位包頭巾的女孩,和一位戴眼鏡的男孩,在車鏡外。 




───




  盡管我們認識了好一段時間,但這是我第一次踏入她的家裡。樓底入口是兩扇大玻璃門,保安把門打開,微笑作揖,領我穿過高挑的廳堂,送入電梯。他刷了下卡才讓電梯緩緩上升,耳邊響起沉穩的轟轟響。電梯門打開時,她已站在那裏。

  


  「我還真不曉得妳這麼有錢啊。」我禁不住驚嘆。雕花木門邊是暗棕色矮鞋架,幾雙拖鞋歪斜躺在梨花木地板上。她打開室內燈火,頭頂頓時灑下一片昏黃。在眼前漫開的客廳地板上還安置著兩組酒紅色沙發、液晶電視、成套音響和CD典藏。

 


  「我感覺有點傷心呢。」「傷心?」她咯咯笑。「恩,應該說,有點難過難過比較正確。」「難過?」她脫下棉拖,走到沙發旁。「喔」我輪流脫下鞋後說:「也許是太舒服了,舒服得有點難過。」「替你泡杯熱茶吧。」她說。「好的。」

 


  往鬆軟的沙發坐下,藏在羽毛底下的哀愁隨著身體下沉而淹了上來,從腰身到胸口。我不知道這是為甚麼,也許拼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麼一間住所。我閉上眼,不一會兒她讓我扣住瓷杯的耳朵,接著往地板上坐,將杯子舉到唇邊。

 


  「怎麼,很訝異?」「簡直來到另一個世界了。」我喃喃說。「什麼?」「喔,像另一個世界……」我想起別的什麼。她又輕輕笑了起來,起身。「想聽什麼歌?」「都可以。」「LisoOno,來自伊帕內瑪的女孩?」「好。」雖然我不認識前者,也不知後者來自什麼地方。音樂響起後,哀愁的水淹到了頸邊。放好歌后她坐到我身邊。「喜歡嗎?」「喜歡啊。」我說。我們默默喝茶。她伸手把杯子放在沙發後的花台上,頭靠上我的肩膀。

 


  「妳喝完了,這麼快?」我啜了口茶,有點燙舌。「沒有。」這回彷彿輪到她難過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可以難過。「妳不開心?」「沒有。」她說。「嗯。」「也許吧,為沒有什麼能夠不開心而不開心。我不愁吃穿,也沒有家庭負擔。」「然後呢?」她抬頭看我,眨了眨眼,把中指抵在唇上說「噓」。「喝完了。」我轉身放茶杯,回過頭時她吻了我。「真神秘。」她露出困惑的眼神,接著又是一笑。「真好,你什麼都不知道。」說罷,她放下了頭。我真什麼都不知道嗎?小野麗莎在唱,而當時的我忘了包頭巾的女孩。 

 


  她帶我進房裡時,一手扶著門口牆緣轉身對我說:「這不是很好嗎?挪威的森林。」我愣了下。她打開房燈,一張純黑色的棉被蓋住床,兩片白色枕頭整齊地躺著。除了木質衣櫃,書櫥也是仿古木製風格,牆上掛著一幅聖母畫像。

 


  「妳是天主教徒?」我問。「你說呢?」「我怎麼知道。」她彎身打開衣櫃下的抽屜,把一面折疊好的黃色浴巾放在床角,手上拎著白色的說:「我去洗澡。」「喔,好。」我說。接著房里只剩我一個了。猶豫了下,我慢慢往床內移,躺下身子。隨著淋浴聲從隔壁傳來,我內心的不安也逐漸消退。

 


  照理說我應該有滿肚子按耐不住的慾望,但可惜沒有,反而有種怪異的感覺。現代的床,古老的木櫥和聖母畫像。加上滿滿的書。我下床順著書目瀏覽,全是些不認識的名字。我還注意到輕柔的薄紗窗簾,打開,外頭是林立的高樓,撐起一片黑夜和明月。看著又使我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

 


  她出來以後換我。白瓷馬桶邊有張白色小木桌,跌落幾本小說和雜誌。盥洗台光滑發亮,熱水嘩啦嘩啦流瀉當兒蒸氣瀰漫。感受著充沛的水從蓮蓬頭打下,心中不禁泛起一股微妙的感受。我愛上她了嗎?或抵禦不住這一切的奢華?想著想著,直到擦乾了頭走出浴室還是搞不懂。房裡暗了。「請關門。」她的聲音透著一絲笑意。我關上,爬上床。

 


  「你是好色的男人嗎?」耳內傳入她的說話。「應該是吧。」我回答。一聲嘆息後我聽見:「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什麼問題?」我問。「那你認為天下烏鴉一般黑,全天下的男人都好色?」她問。「嗯,應該說男人都有欲望。」「那有欲望是對還是錯呢?」想了想後我說:「答不上來。」「沒問題了。」她笑說,眼睛習慣漆黑以後我看得見。她把手放在我胸前,我伸手握住。

 


  彼此沉默相擁了陣後我問:「妳真的是天主教徒?」她沒有回答。「我在一本書上讀到,未婚前發生性關係是不允許的,真的嗎?」她仍然沉默。「那妳的男朋友呢?」寂靜中我閉上雙眼哀傷地想,每個人的生命是多麼的不同,緊接著一片灼熱的雙唇封住了思緒。



  早上醒來時我身邊空著,伸出的手抓著棉被,另一片枕頭安然躺著。腦袋放空一陣後起床,穿上褲子,打開窗簾。房裡冷著,房外是熱的,車輛人潮在眼皮底下的赤道馬路上穿梭。如果不是她,我會知道這城市有這麼一個角落嗎?俯瞰而下。我關上窗簾,走出房間。

 


  掛鐘指著八時,而早晨的客廳空曠乾淨,像被機器人打掃過一樣。我打開開放式廚房里的冰箱,往杯里倒入鮮奶,坐在玻璃餐桌上喝。喝了兩口才想起自己習慣喝熱的。由於沒事可做我起身瀏覽藏書,不一會就放棄了。之後我在液晶螢幕下找到遙控器。

  


  晨間新聞播報暗色皮膚的人們(他們生下就是伊斯蘭教徒)示威,要梵帝岡和諧大使撤回政府應允許基督教徒使用「阿拉」字眼的言論。「他不應該干涉我們國家的宗教事務。如果政府再這麼放任他們,我國的伊斯蘭教將被慢慢消滅!」我想起房里的聖母畫像。

 


  回來時她買了包椰漿飯和熱拉茶。「沒想到妳口味這麼平民啊。」我說。「我向來都很平民。」她走進房間,再把自己關入浴室里。淅瀝淅瀝聲從門底縫傳出。我很快吃完飯,把拉茶倒入杯里,站到浴室門外。「妳知道嗎?有組織出來示威了,要梵帝岡的大主教滾回國呢,還揚言說要燒大使館。」「什麼」她模糊的聲音夾雜頻密的水滴聲。「有人要燒梵帝岡大使館喔,你不知道?」「是啊?」她沒再說話。

 


  「這不管我事。」她邊擦著頭邊踏著腳底紅毯說。「不管妳事?」「你覺得政府關閉華文學校管我事?」我想起書櫃上全是英文書。「如果不是為了做好工作,我到現在都不會說一句中文。如果把中文全忘了,你覺得我沒法生存?」「不會。」「我們一家人沒一個會說中文,但活得比大多數人都好。」這回輪到她坐下喝牛奶,而我站著。「說真的,這里的一切都不管我事。」她說。

 


  難得的週末下午,我任由她帶我在城市里到處逛。繁忙的首都在她的倩影后竟成了人間天堂。許多平日望而卻步的高級餐館、名牌展示商店、精緻咖啡館,都成了平易近人的牧園矮柵欄,只要輕輕一跨就過。盡管我不是一個喜歡逛街的人,但跟著她走卻另有樂趣。最意外的是,我從來沒想過她房裡的世界,竟然能夠完好無暇地沿升到外頭,一模一樣,舒服得令人難過而又隱隱不安。

 


  中午出門後,我們在巨大的雙塔高樓用餐,落地窗外是濕熱、繁鬧、無序的都市,各膚色的人們過馬路,在同一棟辦公室里工作,隔著車窗彼此猜測對方。那一餐我堅持付費,但她說下次吧,便掏了腰包拿出鈔票。

 


  電影院在十三樓,用完餐我們搭電梯飄升。我想看鬼片會比較理想,但她卻挑了法文名字的電影。「那是什麼戲?」「悲慘世界,知道雨果?」「我知道Anne Hathaway。」「喔,那也沒關係,我們就看這部。」她挽起我的手買票,一起走進戲院。坐下以後我幾度睡著,恍恍惚惚中我彷彿聽見她在啜泣。電影落幕時她的手中握著皺成一團的白色紙巾。雖然我不瞭解這樣的世界,但我很享受,有種置身事外的美。

 


  下午的咖啡時光里,我們聽著經典爵士時我禁不住說:「我一直以為黃皮膚的人總活在一個綁在一起的世界里,五花大綁,甚至十花大綁,從來沒想過日子也可以這麼過。」「生命只有一次,日子怎麼過是你的選擇,不是嗎?」「大概吧。」

 


  那一個週末我就在與世無爭的世界裡度過,看看不懂的電影,甚至拾起陌生的文學書,在她睡著以後倚窗閱讀。偶爾抬頭看變形的廣告板和高塔尖端明滅的燈火,心里竟莫名的舒適坦然。在此,我不需要理會黃皮膚人的存亡,追蹤部長的言談,擔憂有天後代遺忘母語,說他族語言,害怕有天醒來,每個女孩頭上都包著頭巾。有那麼幾次,我竟紅了眼眶。

 


  那一夜我沒有睡,望著遠方的夜空由暗轉亮,太陽光在地底斜斜拉出高樓的影子,車輛和人潮開始零星出現。天還沒完全亮時她醒來,穿著寬大的睡衣坐我的腿上,摟我的頸。我們什麼話也沒說。然後她說:「你想太多了,這世界很輕,沒那麼多重要的東西。」然後起身洗澡。

 


  沒料到的是,當她拖著行李箱走到門前時,她把房子的鑰匙交了給我。「如果你覺得太沉重,歡迎你來這兒打發時光。不看書的話,聽聽歌也可以。」猶豫了陣,我說好,並接過鑰匙。「那我走了。」「好的,再見。」「記得我說的,這世上沒有那麼多重要的東西。」我說好。她打開門後轉身看了我一眼,旋即走開。

 


  我就這樣被遺棄在客廳里。如果不是下雨,我應該會在沙發上躺一整個下午。聽窗外淅瀝淅瀝的雨聲,我拾起門邊的伞,走出大樓,步行二十分鐘到約一公里外的便利商店。賣黃片的黃皮膚大叔在,她不在。我買了包美祿邊喝邊回家。花了一小時收拾好一星期的換洗衣物和日常用品後,又撐起傘經過便利店,上電梯回到她的房里。我再度躺下,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醒來時我覺得有點寂寞,於是想起米傑。雨停了,幾道閃電從眼前打過,伴著雷鳴。我拾起地板上的手機瀏覽交友軟件上的陌生臉孔,各色皮膚的少女,有包頭巾的,有黑色的,有同樣膚色的。我寄出幾封招呼短信並期待回應,但過了好久手機都沒有震動。老實說,我以為一個人的生活會更舒適。接著手機震動。




──




  說「嗨」的是一位黑皮膚女孩,尖鼻,瓜子臉,輪廓深邃,額上兩顆白點,左鼻翼上扣一顆銀環。小學老師說過,某顏色的點代表嫁人了,某顏色的點代表單身?我不記得了,她很漂亮。

 


  「嗨,妳住附近?」我輸入,寄出。等了三分鐘沒有回應。發呆當兒手機一連串震動。

 


  「嗨,你好。」「不住這里,來探望親戚。」「你?」我回覆說我們相距不遠,依照軟件上所顯示。

 


  「喔,真的嗎?」「在幹嘛呢?」「現在。」

 


  「沒幹嘛,躺著發呆。」猶豫了陣,我輸入:「妳很漂亮。」

 


  「你也很好看喔。」她說,句末一張笑臉。我回說謝謝。「不會,我喜歡別人開心。」「我也開心。」隨著窗外天黑,手機螢幕愈加光亮。

 


  「我真覺得你漂亮。」我說。

 


  「你也很好看。」「我喜歡別人開心。」她說。我開始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在客套。

 


  頻密地傳了約半小時的短信,她說得去吃晚餐,我說好,把手機枕在肚上。過程算有趣,卻有點空虛。黑皮膚女孩鮮明的輪廓浮現,接著是她,接著是聖母瑪莉亞。我起身走進房里,盯著畫瞧了陣,再花了點時間從書櫃里抽出一本名為「神與愛」的書。

 


  基於天陰懶散,我外賣點了分披薩坐下翻閱。一開始有點勉強,讀了兩頁竟有點入神。書中說,所謂的「神」是種能量,現代的人們因資訊崛起和社會快速發展,已經失去了和「人」和「自然」溝通的能力。而「神」的概念和「愛」相似,便是讓人們回到原點,在失落、迷惘、難過的時候,找回生命的源頭,樂觀積極地面對。往下的篇章是人們不同的際遇和故事,相當科學,如果用以詮釋暗色皮膚人的宗教,是否會被斥為異端?黑皮膚女孩的宗教呢?

 


  那麼巧,送披薩來的是位黑皮膚男孩,一位高高瘦瘦,戴著細框眼鏡的青年,因冒雨前來身上有些濕透。他朝我搖了個八字頭,用腔調濃厚的英文和我收錢。「進來坐坐?」我說。「不,不,不用了,謝謝你。」他匆匆而有禮地謝過,找回零錢。「謝謝你。」我說,他搖搖頭搭電梯離開。

 


  「搖八字頭代表?」我問黑皮膚女孩。「善意,要你開心。」「你開心他也開心。」她回覆得很快,想是吃完飯了。「對不起,和家人聊天,回慢。」「沒關係。」我回傳。這就是所謂凶神惡煞的黑皮膚人?雕滿神像的廟宇,愛採花的民族。記得有天開車經過高聳的雙塔時米傑不屑地說:「喏,陽具建好後一堆黑皮膚建築工人無家可歸。早上出門下午回來,木屋就被地主剷平了。」

 


  等待當兒我隨意挑了片披頭四光碟播放,聽著聽著我恍然大悟。他們唱道:「她帶我看她的房間,這不是很好嗎?挪威的森林。」挪威的森林,想著時心里一片靜謐。

 


  「去打掃房間,你?」黑皮膚女孩在午夜十二點傳來,披薩吃完了。「好晚,想約妳的。」我回傳。「約我?現在?」「可惜晚了。」我說。「嘻嘻,明天?我後天回。」「真的嗎?好,看看明天怎樣。」「恩,你開心我也開心。」我禁不住想像她對我微笑搖頭的光景。「開心啊。」我回傳。

 


  午夜十二時十三分我把膝上的書闔上,在聖母瑪莉亞的畫前躺下。

 


  一早醒來時我想,黑皮膚女孩無非是想讓我開心吧?拾起手機沒有顯示任何來信,於是打消了見面的念頭。我繼續搜索。慵懶的午後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羅列開來,卷軸隨著食指的碰觸向下滑落。我嘗試對包頭巾的少女們寄出短信,一共寄了十封,十五分鐘後宛如石沉大海。想了想,我換了張頭像繼續嘗試,仍舊不見效。說到底,這會不會是個永遠解不開的迷?像埃及金字塔和人頭獅身像。

 


  過了大半小時,回覆的是一位豐腴的金髮女孩,以亞洲的眼光看來約二十八歲光景。這實在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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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不,工作。」「覺得這裡怎樣?」「不錯,我喜歡。」「指天氣生活還食物?」「歐,都喜歡。」「那真好。」

 


  第一次和外國女孩聊天,畢竟是件相當興奮的事。更興奮的是對話相當順利,回應間隔不長,並持續了約半小時。她剛到不久,是個好奇的女孩,問了許多國家的事。我憑這三十年在半島上生活的經驗和有限的知識,告訴她這里最重要的事有三個:政治、宗教和種族。「怎麼說?」她問。「很難說。」我回答。

 


  由於打字的關係,我說大抵是這樣。黃皮膚人自認是半島人,卻同時自認流著彼岸大陸炎黃子孫的血脈。他們認為,盡管祖輩三代是渡海南來的外鄉人,但在這一片土地上耕耘多年,理應享有和他族同等的權益(如獲得政府資助、升學機會、保留母語教學教育等)。然而事情並不如願。另一頭,佔有全國約七成人口的暗色皮膚人認為這是他們的土地,事情本該如此。基於各種歷史、社會、政治和宗教因素,更使得這情況變本加厲。

 


  「為何他們說是他們的土地?」「他們十五世紀初在這里建立王朝。」「你們不認同?」「黃皮膚人說,在那之前早有別的王朝。」「跟以色列巴勒斯坦一樣比誰來得更早?」「有一點吧。」我說。

 


  置身首都里比較難察覺到渺小的黑皮膚人,如果到一個比較僻靜的鎮上去,會看見他們身穿螢光制服默默打掃街道,清理垃圾或開著垃圾車。據說有許多少女生了孩子被拋棄,男人不知去了哪裡。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他們也有好些是當醫生、律師、工程師的。這麼說,階級之分在每個族群里都存在,或多或少吧?」自己也說含糊了。

 


  「所以,你認為種族不是問題,暗色皮膚的人懶散,黑色皮膚人兇狠,都是偏見。」她吐出一口煙,彎腰喝口啤酒。老實說,我不知這怎麼變成一場交流會。

 


  「我不知道,我想是這樣,但身邊很多人都說不。我從小和暗色皮膚人沒太多接觸,生活的小鎮、學校、工作,很少,很少接觸他們。」

 


  「嗯哼,所以?」

 


  「所以?我不確定。這是件很奇怪的事,你看,大家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

 


  「你在簡訊里說過有其它原因,什麼政治、宗教、種族,我記得你說過。」

 


  我想了想說:「我把政治排第一,因為前任首相提出暗色皮膚人的困境論。我沒讀過,但朋友說他把暗色皮膚人視為安逸享樂,無法獨立的民族,沿續了新經濟政策式的政策。你看,黃皮膚人很勤勞,大陸剛開放時人們去了回來,沒一個不說他們是無禮的大懶蟲。所你,你看,政治第一,人們很健忘。」

 


  「宗教呢?」她饒有興致地問。

 


  「宗教阿,跟這個比較沒關係,跟世俗國回教國有關。雖然也很多黃皮膚人說每天祈禱膜拜沒工作效率,但我們不能尊重嗎?」

 


  「那種族?」

 


  「如果是剛才我們討論的,種族排第二比較對。黃皮膚人一般是這麼說的,他們安逸享樂,胸無大志,喜歡生很多孩子,生活得過且過。他們沒黃皮膚人吃苦耐勞的精神,沒黃皮膚人的生意頭腦,沒那麼精明能幹,安於擺攤做點小生意就足夠了。」

 


  「你贊同?」她眨了眨眼。

 


  「我你看,這現像因各種原因而存在,但不該全怪種族,我想意思是這樣難道沒了不起的暗色皮膚人?應該很多。」

 


  「嗯哼。」她邊吐煙邊搖頭,聳聳眉。突然之間我竟有股憎惡的情緒湧上。其實那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但白皮膚使我想起殖民者,而我還未告訴她那種族分化的遺毒,不是一直延續至今?念頭閃過以後我感到羞愧。原來內心深處,我竟也是個種族主義者。

 


  凡妮莎使我明白,為何人們夢想成為大企業的外派。正對著都市夜色的陽台、專屬司機、高薪、時尚華麗的交際圈。

 


  和安東尼奧會面後,我們漫無目的地開車在雙塔附近兜繞。安東尼奧顯然比我熟悉這里,開車駛過一間間夜店、酒吧、餐館,林立的企業大樓使眼前的道路狹長壅擠。交通燈閃爍當兒行人走過車前,像以各種姿態溜過舞臺大燈前的演員。「喏,他們是外勞,大概佔了國內人口的一巴仙吧。」我說。「這很早就有了。」安東尼奧說。我才知道他在這生活了十年。

 


  車子停在我完全不認得的地方。下了車,四周是穿著絢麗高雅的都會男女,混雜著雙目緊盯不放的外勞。比鄰的夜店內傳出低沉的節奏,閃亮的門口前人們抽菸聊天,男女成群歡笑。其實我不曉得她們要去哪。凡妮莎說她喜歡跳舞,也喜歡音樂。眼前的招牌寫著「黑領帶」,門外沒有剪票員和櫃台。

 


  舞台上有樂隊演奏爵士,高低不均的毛毯地上圓桌島嶼般散佈,沙發後垂掛布幕。我們在靠進舞台的桌旁坐下,侍應生來到以前安東尼奧點燃一根煙。不知為何,我甚至留意到了那燃燒的煙頭和他抽菸的姿勢。各種細節。凡妮莎把手往肩包里掏。「想點什麼嗎?」安東尼奧問。我說沒有,一杯啤酒。「不點些吃的?」凡妮莎問。我想了想點了較便宜的義大利麵。上菜前她倆抽菸,我不抽菸,我們一起聽爵士。「你聽爵士?」凡妮莎問。「偶爾,但我喜歡。」我笑答。

 


  聽音樂期間,更多西方面孔推門而入,幾乎有一半和安東尼奧微笑打招呼。到了後來我開始搞不清楚他們是否認識。後來一位身材高挑的金髮女郎往他身旁坐下,模樣文靜的她掏出香菸,點燃。安東尼奧收起打火機。凡妮莎彎腰和她握手。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透過彼此間的對話,我才知道他們並不熟識,僅有過一面之緣。三人的話題圍繞著這里的生活打轉。偶爾有交通和治安上的抱怨,但大體上滿意。顯然凡妮莎剛到,處處都使她驚喜,她興致勃勃地要我將種族的看法告訴他倆。事實上我不願意,也許是場和,也許是帥氣的安東尼奧和金髮女郎。也許是三人都抽菸而我沒有。然而眾目睽睽下我只能重複說過的話。由於止不住的一絲厭惡和音樂悠揚,我不知不覺將話題扯遠了。

 


  「這沒什麼,」安東尼奧說。「我們的國家也面臨經濟危機和高失業率,十個人有五個沒工作。家人都勸孩子其它地方找到工作,不要回來。」印象中,他的國家誕生了不少運動明星。凡妮莎說她的祖國一年內換兩次政府,國家留不住本地人才的問題一樣嚴重。「我的國家?也沒什麼,湧入很多中東難民,讓人討厭。可能跟你們的外勞一樣。」「是啊?我不知道。」我想外勞也有基本人權,但不少女性朋友抱怨說他們的眼神像餓狼一樣駭人。

 


  談笑間,安東尼奧和金髮女郎坐得很近,他把手擱在她身後的椅背上,翹腳。凡妮莎坐我對面,我們默默喝酒,但她喝得比我快許多。正當我感覺沉悶又有點暈眩當兒,她彎腰像我說話。我嘗試傾身聆聽,接著聽見她說:「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好啊。」我答道。金髮女郎朝我微笑,安東尼奧和我握手,我倆推門而出。

 

  

  「酒逮住你的頭了?」「一點吧。」雙眼有些迷濛。夜晚的街道熱鬧,車輛堵塞,人潮絡繹,甚至有豐胸肥臀的非洲女孩和姿態妖媚的變性人出現。並肩行走時手臂不時碰上她的肩包,偶而靠近,會不經意聞見她身上的香。我轉頭看她,一頭金髮和藍色的眼。「大約要走半小時,就在雙塔後面的小巷里。」她看著我笑說。我不清楚是否愛上她了,但前陣子不才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嗎?

 

  

  不知為何我告訴她我心跳得有點快。「確定不是喝多了?」「覺得妳漂亮。」「你肯定喝多了。」我大笑。「交過東方男友?」我問。「沒有,你?交過西方女有?」「沒有,接觸不多。曾經有個機會,但不是很清楚那是不是暗示。」「什麼樣的暗示?」「例如,開玩笑說我倆像一對夫妻。」「那就是了。」「真的?我不知道,她跟每個男生都好,不只是我。我該怎麼確認?」「確認她喜歡你?」「是,喜歡,愛情,有什麼特定的肢體表達?」「肢體表達?沒有,那…怎麼說?很難說明,你感覺得到的不是嗎?從眼神里。」「像我們現在?」她大笑。「可能。」

  

  

  盡管是第一次見面,但我莫名地感覺親密,沒有太多隔閡。從對話中,我知道我能放心舒適地跟著她一起走,一起繞過高聳發亮的雙塔,一起走入小巷,下坡,一起走過警衛亭和警衛打招呼,走進她的房里坐下。我打從心底知道這是被允許的,沒有宗教師會因此前來抓我。

 


我告訴她我曾在旅途中認識一位德國女孩,我倆住在相同的旅舍里,卻不曾走進彼此的房。第一次見面時她在二樓陽台看書,之後我們聊天,吃晚餐。翌日上山,跳瀑布。一開始我很擔心她覺得我黏著她,很煩,但沒有。她是個開朗大方的女孩。我曾從她的眼里看到凡妮莎說的感覺(喜歡?),但在她離開的前一晚,我倆在房外互說晚安,各自踩著嘎吱的木板地回房。

 


斜靠在客廳的沙發上我有些醺醺然,辦公桌的電腦旁堆滿了文件。「為什麼沒有進一步表示?」她問。「不好意思。」我說。「有些事女生不能也不應該做,這是男生的份內事。」「我知道。也許…暗示不夠明顯?」「一起吃晚餐,一起上山玩水,不明顯?」她笑說。我說她跟一路上認識的男人,所有人,都很好,我真的搞不清楚。「你感覺到她喜歡你?」「有。」「好吧。」她說。我聳聳眉,仍覺得有點暈眩。

 


一片空白地躺了陣,我打開落地窗走上陽台,閃耀的雙塔就在眼前。如果那是陽具,也是鑲滿了鑽石的陽具。悠揚的音樂從客廳傳來。我想起剛離開的她播放小野麗莎,想起她的聲音說:「現在如果我把中文忘了,你覺得我沒法生存?」米傑肯定會生氣,但我沒有。我覺得這樣挺好的。不久後她泡了杯熱茶來。兩人連待客的方式都一模一樣。

 


熱茶和晚風使我清醒了些,使得她臉上的魔法也削減了幾分。坐在椅上我們沒有說話。我認真檢視內心的感受,避免再次錯過緣分的可能。好一陣後我發現這一次真的沒有。我望向她,她看著我。「有點晚了,我必須走了。」我說。「真的?」「恩。」「這就是暗示了,我很忙,時間晚了,我有約了。好的。」我有點不好意思,說:「應該是剛才喝多了。」她笑了笑。「我認得歌,披頭四。」「喔,歌名呢?」「肯定不是挪威的森林。」

 


開門道別時我說再見,但真的會再見嗎?上一次留下了嘎吱聲,這一回是茶杯。想必洗完澡後她先睡了,會不會洗茶杯?站在電梯里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包頭巾的女孩。如果她有暗示,我也許會明白。但她又是否會接受我的邀請,進來我的家里坐?我在路上停了輛得士,約半小時後抵達公寓,開門,然後看到米傑坐在那里。





───




  後來回想,可笑的是愣了兩秒後我關上門,頭也不回地搭電梯下樓。鑰匙還掛在手指上。出了大門後我突然感到害怕,快步走了段路我掏出手機。沒有動靜。如果不是米傑我不會認識她。實際上米傑也沒說過她是他的女友,不是嗎?害怕減了幾分。喘口氣的同時我望入便利商店內,她不在,我加快腳步一邊回憶米傑身上的廉價沐浴乳香,一邊安撫自己。他不是找妓了嗎?回到家我躺下沙發,閉上眼。

 


  這是現代社會的「道德危機」麼?翌日一早我喝著咖啡烏想。喧嘩的茶餐室圍坐著老人、家庭主婦和小孩,地上滿是拖鞋印痕和煙蒂。人們扯嗓子舉手叫喚,店小二俐落地端茶收錢找零。所謂的繁華落盡?可笑,字眼都嫌太浪漫。

 


  一時三刻我無法適應。三柄鐵扇在頭上轉,沙發太小,使得我不得不屢屢調整坐姿,心中的空虛越來越大。最終連電視都看不下了。我拾起手機,躺下,內心湧起誇張的情緒和念頭。我感覺失去了一切,孤零零被拋棄在這城市唯一的屋裡。屋外有鄰居,街道上人潮洶湧,高樓林立,沒錯,但我感受不到。我只好反覆對自己說:「嘿,太誇張了老兄。」瞬間我想抽菸,但我沒抽過。

 


  這時我想起包頭巾的女孩,奇妙的由原本的保守、神秘、靦腆和伴隨而來的慾望,轉向寧靜、虔誠、單純而美好。她的臉稍稍撫平了我的空虛難過,也讓我羞愧。

 


  一整天下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除了在屋裡踱步徘徊,躺下,什麼都做不了。真的無法忍受的時候我倒杯熱水,倒掉,洗杯,重新再倒。我想起米傑說:「這裡的黃皮膚人都五花大綁地活在一起。」我不小心溜走了,如今回來卻感覺格格不入。我想起她說:「如果我把中文忘了,你覺得我活不下去?」擱在桌上的舊報紙竟然使我噁心。最後我打開電視,消音,盯著光影變幻的螢幕直到傍晚。夕陽西下時我才收到了米傑傳來的簡訊。

 


  「怎麼你也有鑰匙?」「不知道喔,她給的。」「她給你?」「是。」「她故意的吧,要不然就是頭腦壞了。」「你覺得?」「鬼才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應該不算吧。」「喔。」「恩。」結果我們得不出結論。或許只是表面上。我想起她問我:你們男人全都這樣嗎?

 


  「會不會是為了報復。」我問。「報復?誰?你還是我?」他有點意外。「男人?」我說。他沉默了陣。「誰知道,也不怕我們怎樣。」「我們怎樣?」他想了想說:「也沒怎樣。」我們掏出同一款鑰匙放桌上,各自咬了口漢堡,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其實我有點好奇米傑是怎麼認識她的,但沒敢再提起。去她家以前我們三人一起吃了頓飯,一起看電影。如果是陷阱,也是自願的吧。

 

 

  「鑰匙誰拿回去放?」「都可以。」「那你拿去吧。」「好。」米傑盯著馬路對面的人妖看,其中一個正躲在狹暗的梯下調內衣。「你猜多少?」「我怎麼知道。」「聽說三十塊。」「你叫一次多少。」「一百四。」「喔,有便宜。」「想要?」「去死。」我說,他大笑。

 

 

  「包頭巾的女孩呢?」「沒有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就沒有了?」「不知道。」其實我是被昨天的空虛嚇壞了。「很難的,你們眼裡的世界不一樣,知道嗎?」「也許有點。」「你看見的是世俗的國家,她看見的是回教國。她一生下來就有宗教法庭管,你是聯邦法院的,知道分別了嗎?」「大概吧。」「但是你看,」我說:「你看對面的人妖不是暗色皮膚人嗎?」米傑聳聳肩。「這麼說也是,總有漏網之魚吧。我認識好些暗色皮膚男性朋友,其實也不是那麼守規矩。」他想了想又說:「還有政治,這是政治掛帥的地方啊,什麼都是政治領先跑在前頭,落在後面和底下的,誰知道?」「你覺得你了解他們嗎?」「不,當然不。」

 


  不論她最終的目地是什麼,所幸我們(其實內心呼喚著「臭男人」)一如往昔,維持了友誼。所幸我回到了五花大綁的世界裡,沒有失去僅剩的樂趣和心靈的滋潤。

 


  當晚回到家我寄了封簡訊給凡妮莎,說有空的話出來喝杯咖啡?等了好久卻沒有回應。也許某個時刻過了就是過了。我懷疑我們再也不會碰面,盡管只是幾十公里的距離。瞬間,我有股恍如隔世的錯覺,她的睡房,凡妮莎的陽台,五光十色的都市,安東尼和金髮女郎,中文英文和三語夾雜的世界,像夢一樣。發呆片刻後我拾起報紙翻閱。

 


  包頭巾的女孩仍出現在草場上,也在便利商店裡結帳。其實定睛看清楚點,黃皮膚的中年男人賣著黃片,什麼也沒變。包括我和包頭巾女孩之間的距離。日子恢復正常以後我到店裡買零食,向她微笑,接過她掌心上的零錢。各膚色的人日復一日在凌晨時分來買保險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不好,但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後來我想透了,這便是南洋半島的「過日子」精神,比「混日子」稍好。稍好的地方在於:眼前的問題至少得先暫時解決。種族之間怎樣都好,政治戲碼天天上演,落後的和底下的照就地就過了。

 


  那天我和米傑趁著傍晚來到草場上,包頭巾的女孩也在。正當聽他對跑步的少女阿姨評頭論足時,我脫口而出說:「嘿,我又覺得黃皮膚女孩比較漂亮了。」「天啊,怎麼會?」米傑以誇張的語氣說並瞪著我。「你發燒了?」我說沒有。「那是怎麼了?」「不知道,看著看這,就覺得了。畢竟我更了解她們在想什麼 吧,她們平時的生活,如果她們看我,眼睛裡的意思是什麼。但,我想我永遠不會了解她。」盡管她就坐在我對面,我們和他們,天天在一塊生活。「放棄了這麼快?」「不知道,也許吧。」我說。

 


  說來也奇怪。盡管米傑常會為種族歧見等事打抱不平,但在包頭巾女孩事件上,他卻從來沒有鼓勵我要更勇敢些,再往前踩一步。至此,這一件事和凡妮莎的際遇一樣,從此成為過去的風景。再相逢也已波瀾不驚。

 


  還有最後一件事,鑰匙。我特意揀了個傍晚走去她家。不知為何走得特別慢。涼風習習,卻沒有要下雨的樣子。像是悠晃一陣後不知怎的就到了,警衛打開大門,面帶微笑地帶領我搭電梯上樓。掏出鑰匙打開門當兒,我不禁有種怪異的感覺。她會不會就屋裡?然而沒有,空蕩蕩的。我把要鑰匙放在沙發前的桌上,正想離開當兒想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吧,於是轉身打開音響,播放披頭四的CD。還未輪到<挪威的森林>以前我泡杯熱茶。聽完了歌喝完茶才終於反身把門鎖上。見著了我,站在門邊的警衛遠遠發出微笑開門問道:「嘿先生,你會和瑪麗亞小姐一起移民去澳洲嗎?」「啊,移民,不會吧,恩,大概去不了吧。」我匆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