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25 19:28:51郭史光治
身分
先是小叮噹,武俠小說,然後是一連串的西方經典。大約是十六歲那一年我突然厭倦了唐詩宋詞,把辛苦背來的《長恨歌》一併忘了。我不記得那是為什麼。
對西方文學巨擘較熟悉以前,我胡亂買了本亞馬遜文化出版的《刺鳥》。杜斯妥也夫斯基名字看了幾遍,沒買,買了本《少年維特的煩惱》。看完後沒想自殺有少許失望。羅曼.羅蘭是當時所記得最漂亮的名字,使我想起清翠的草原和漂亮的花。也許因為這樣,我只是遠遠觀望。
往後漸漸看得多了。如果不是大學選擇了中文系,會和唐詩宋詞失去聯繫也說不定。
但很妙的是我在馬來西亞長大,這裡沒有國族語言。讀寫中文是為了認祖歸宗,說英文是為了銜接國際。所以你永遠可以找一個藉口不學任何一種。背叛祖國只說英文,或投效祖國不學英文。又或反正沒差,同時擁有兩項優勢。沒必要進一步思考。
這樣的好處就在,你總是可以藉任何一種語言高喊我是馬來西亞人,這才是真正的馬來西亞。
再說說我的家庭。照官方說法,他們是馬來西亞華人,生長自傳統舊家庭,卻接受英文教育長大。一位當了銷售員,一位做了校長。一位熱愛中國,一位熱衷於中國文化。但他們的英文都來得比中文好。最後一位去了中國,一位致力於推廣禮節孝道。
我相信即便是道地的中國人也無法指責他們不是中國人。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一個國族不能單從出身地和腔調下判斷。父親知曉很多的中國歷史、人物、典故,連措詞署名都很古代。母親很懂得各種祭拜禮俗,如何整理先祖祭壇,如何祭拜,如何擺放餐桌筷子,折金紙,哀而不傷地焚燒。
然而,他們也是馬來西亞人。畢竟他們在此出生,長大,學習馬來文。也許馬來文說得越好,就越像一個馬來西亞人。結果父親到外企工作,英文流利,馬來文乏善可陳;母親當了公務員,三語流暢。生了孩子以後,留傳到孩子身上的卻是殖民期遺下的西方思維和中國傳統。
姐姐自小讀華校,書櫃裡排列成排英文書。小時候我在家裡打死不肯說中文。稍長大些,父母偶爾和老同學辦聚會,幾個家庭到外島度假。其他的孩子全說英文,這讓看了《射鵰英雄傳》候開始說中文的我有點困擾。久而久之,英文傳統由姐姐承繼,我流入了中文旁支。
說來也是老一輩南洋華人的隱喻。窮的都一樣,富的,有的喜歡金龍彌勒佛,有的喜歡玻璃吊燈十字架。兒子有的結婚時下跪遞茶,有的隨著樂曲步入教堂。
盡管如此,姐姐成不了西方人,我也成不了台灣中國人。
姐姐去了美國。能在彼岸待下,也就待了。做一位音樂治療師,或講師,到教堂教黑人小孩鋼琴。但終究成不了西方人。每逢新年她總是歸心似箭,下了飛機再搭車,到柔佛看外公和親戚。上一代親戚那麼多,我不認得的,她往往認得。這是母親所留下的。
我從台灣回來,去一陣上海,能不回來的話,當初也不回來了。做一位銷售人員,或者寫作,在小街咖啡館啜飲兩口。最終我成不了台灣或中國人。若說出生地和口音只是表徵而非重點,我卻也因此而被視為外來族裔,盡管彼此溝通無礙,膚色相同。
本於興趣,這些年來讀了這許多西方文學經典,卻不曾踏足西方國土。人生中幾度誤以為自己不屬這裡,看見雜貨店、茶餐室竟感到害怕。但究竟西方人是什麼樣?我問朋友。
不一樣,他說。比較獨立,也可以說比較自私。不像我們常聚一塊聊天。沒人會管他們做什麼,也沒人管他們的死活。下班後獨自做喜歡的東西,日復一日,或者一頭栽入工作,彷彿每個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熱忱和主題。聞罷,我看見父親在我身上留下的一些東西。
時至如今,我卻還不知道自己歸屬哪裡,是什麼人。實際點看,腳下踩哪裡的土地便屬哪裡,再憑幾位馬來朋友和一口馬來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