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9 21:39:24郭史光治
合艾之三
台灣是一個國度,馬來西亞是一個國度,而在我們的北方,還有許許多多其它的國度。老挝、泰國、緬甸、越南、柬埔寨,都有各自的歷史、政府、社會文化和宗教。在邊界的地方,這一些因素的滲透與交互影響就更加的明顯。
在上海待的那一段時間裡,我常在一家名為「大家樂」的港式連鎖餐廳裡用晚餐。等候當兒,我揀起木架上的報紙翻閱。是香港的《東方日報》,經常有許多邊界上的新聞。大陸某集團組成好幾十輛車子的車隊往來港、陸之間,一跨過邊界立刻找家汽車店換輪胎,一換就是四個,緊接著趕緊駛回基地,換舊的,再飛奔過界。一天幾十輛車,一趟小時多的車程,一個月牟取的差價便是暴利了。我告訴老爸。他說是這樣的啊,從前他朋友的媽媽就是這樣往返新、馬買賣布襪過活。
賺取錢財並非只是貪婪,它往往只是個生存的本能。尤其在上海。走在路上,你可以看到各種交通工具一一駛過眼前。行走的人們,單車三輪車,蜂湧的機車、汽車和巴士爭相鳴笛搶行。更了不起的是越小的交通工具載的東西越多。小綿羊綁著鋼條在旁,簡直是車身的五倍長了。單車背後捆起一大螺的籐製傢俱,穩固如一座山。人們圍立在演唱會公園外賣黃牛票和假票,人們踩單車巡迴小區垃圾桶撿破爛,人們掀開水溝蓋收集地溝油提煉轉賣。你可以看見這世界的複雜與無奈,以及人類堅韌的生命力。
由曼谷搭火車到合艾的車廂裡,坐我對面的是一對夫婦。當時我還沒到過合艾。盯著山羊鬍中年男生看了一會,頭上一頂宋谷帽,身穿峇迪服,心中暗想對方是否是同鄉?妻子紗巾裹頭,朝我微微一笑。你們是馬來西亞來的嗎?我問。她說不是,是泰國人,你是馬來西亞人吧?我很意外她說馬來文。泰國南部三州的人都會說馬來文,她說。我從來不知道。也沒聽說馬來西亞北部三州的人會說泰文。
他們倆夫婦是老師,在泰南生活。這一次到曼谷去探望兒子,正準備到馬來西亞念醫學系。我告訴她我旅遊的經歷,然而她更關心一些生活上的事,一些和我相關的東西,關於我父母親的職業,我的兄弟姊妹,我的留學、工作和愛好。有時英文轉不過來就說馬來文。再不行,緘默的丈夫便代她說話。
他的膝上擱著兒子的書,是「托伊」的參考書。他說話溫和緩慢,是一位親切的長者。一如我在路上遇見的一些以色列人,彷彿話語是從某個深沉的地方裡被說出來的,有些瞬間甚至不像是他在說話。這使我有些相信起「上帝」來。回教徒和猶太教徒同樣不吃豬肉。你很難想像在這麼多的共同點之中,竟產生了這麼大的分歧和衝突。
他說馬來西亞是個好地方,長途火車的床位較好,上下鋪都有一面窗可以眺望景色。路面平坦順暢,就是廁所髒。為甚麼呢?妻子問。我想了想,說不知道。他說他喜歡在馬來西亞開車,從泰南一路往下開十幾個小時,油真便宜,就是得不停繳過路費。我從來不曉得在家鄉開車是種奢侈的享受。
到了最後我忘了問他們是為何會說馬來文了,然而我想宗教是個主要原因。除了硬性武力,文化和宗教的軟實力一直是個強國所具備的條件。一如十八世紀的法國是如何地影響俄羅斯。人們總說中國的軟實力糟透了,然而我總是好奇那一些進去了出不來的異鄉人們。綜觀歷史,中國最厲害的本領似乎不是打仗,而是同化。我最記得大學時一位數學系、有點兒天才的退休教授說:「老外總是說中國怎樣怎樣,那麼敢說,叫他們去住住看啊。」無論如何,除了物質,人們也因各種心靈精神上的需求而在邊界之間游移,造成了某種身分上的模糊。甚至使人思考什麼才是「民族」,而什麼又是「國族」?
合艾雖然不是真正的邊界,然而我想,它所代表的不是一道劃分國界的分隔線,而是跨過邊界以後一處相對穩定的交通樞紐和聚集地。隨處可見的旅社,國際學校的建立,眾多的豪華酒店,幾座大型商場和縱橫喧鬧的夜市。我猜想除了遷居此地的商人家庭,還有許多來到這裡進行交涉協商的生意人們。無論是經濟上的能耐或門面也好,他們睡在酒店的高樓裡,行經炫麗的燈飾底,穿過輕盈的玻璃旋轉門。而他們的鄰居,或許是鄰國的游客,合家大小同來旅遊。傍碗時分輪流洗澡,先洗好的邊擦頭邊打開陽台的窗戶吹風。夜晚降臨了,一身輕便地一齊走進夜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