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18 21:40:34郭史光治

關於寫作-我的回顧與反思 22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當小說這玩意兒剛冒出頭來時,那可是件很好玩的事,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拉伯雷《巨人傳》裡的故事可不管太多的結構邏輯這個那個的,高康大從他父親的耳朵裡生下來,連奶都不用吃就好大一個,簡直就像老子的親戚。《巨人傳》我只看了一點,裡頭有很多荒誕不經的事。昆德拉念大學時藏了一本捷克文的翻譯本,夜裡從床底搜出來和朋友一塊讀,一夥人竟笑得不能自己。當我真正翻開該書的時候卻有點兒困惑,真的有這麼好笑嗎?

  到了後來我才逐漸明白了昆德拉的意思。隨著小說著門玩意兒發展至今,我們都慢慢習慣了閱讀某種形式的小說。或許是艾倫坡以降的類型小說,偵探、懸疑、驚悚,然後是好萊塢式的劇情,帥哥美女,英雄古裝幻想科技,最後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在這追求速度與成效的消費社會裡,人們似乎比過往更容易被這社會給牽著鼻子走。重重壓力下唯有單純的娛樂能夠帶來鬆弛,而科技更使得人們難於獨處和專注。

  粗略而言,在昆德拉的文學體系裡,自拉伯雷以降小說逐漸分成兩個主要的派系。一派逐漸脫離了天馬行空和荒誕不經,轉而像現實的人生中尋找故事的源頭。這一派系的大鼻祖是巴爾札克,據說他的靈感和債務的多寡成正比,錢花光了以後下筆滔滔不絕。在那之後是福婁拜,繼承了前者寫實的風格,擅長在細節上加以發會描述。陳舊的屋子,金色的陽光下塵埃飄揚,捆起的稻穗,女人在二樓打開窗戶迎接田野小徑上噠噠歸來的人。忘了誰說過,福婁拜小說中迷人的地方便在於馬車經過時,路旁那微不足道的補鞋匠。再來便是可怕的《追憶似水年華》了。普魯斯特大概是唯一一個吃一口蛋糕可以寫好幾萬字的人了。

  另一派系的祖宗可以說沿自《唐.吉柯德》。賽萬提斯一反當時浪漫騎士的故事敘述寫了截然不同的幽默,繼承的是小說派系的另一面。故事中最著名的一幕是英勇的騎士來到了巨大的風車前,頭腦壞了把它當作大怪物向前搏鬥一番,結果連人帶劍掛在半空中。這一脈下來的作家最喜歡寫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處處充滿幽默、誇飾和嘲諷,在寫作形式上挑戰先前的小說形式。你可以看到《好兵帥克歷險記》中人人趕著上戰場卻有個殘障到處信口胡謅,你可以看到英國小說家斯騰恩以「離題」的方式寫《崔斯坦.山第》,你甚至可以看到卡夫卡荒誕不經的另一種寫作,那裡頭的人們沒一個會做出人類該有的正常反應。

  旅途中我遇到一些德國人,他們說文學課上最討厭的就是卡夫卡了。昆德拉眼中,在現代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盛行的年代裡,真正做到這兩者的反而是在當時即不現代也不超現實的作家。他們勇於表達時代的特質,創造新的形式。

  當然,以上的說法不過種極簡略的表述,書我沒全看過,只是我對昆德拉文學脈絡的小小整理。其中有很多的東西牽涉的不只是寫作形式,也包括了一位作家和作品在國族、歷史和社會中的定位。還有一些針對各別作品所做的觀察,例如杜斯妥也夫斯基舞台劇般的風格,人們陸陸續續齊聚一堂,情緒激動誇大。又如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裡的「細節妥同」,一旦一個角色經歷了改變,他全部的生命形態也隨而更改,煥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力度。此外,有費爾汀、穆希勒、狄德羅、龔布洛維奇等我從來沒聽聞過的名字。龔布洛維奇的《費爾迪杜凱》和卡夫卡簡直不相上下。

  如果上了大學以後你讀的是文學,不管是中文、日文或是外文,你都會被迫買下一本厚厚的文學史課本,一頁頁的紙上印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詳敘文學的脈絡和歷史。然而當你走入一位作家的書房,看他書櫃上的書目,你會悄然發現他們所信仰的完全是另一套東西,在那之中存在著一條也許從來沒人走過的荒野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