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18 11:19:53郭史光治

關於寫作-我的回顧與反思 20

  幸運的是,在我大二那一年的「歷代文選」課上遇見了教授。教授長得不高,瘦小,捲髮,走路時有點兒駝背,戴一副細邊金框眼鏡。走在校園忙亂的馬路上,偶而會看見他的身影閃過人群之間,彷彿從容卻又很快地走入了文學院的幽綠小徑。有時不經意抬頭,會看見教授的頭顱懸掛在三樓一扇敞開的窗戶中央,手托著下巴正望著遠方的什麼。

  文選課有三節,三小時,但認真說來只有一節。教授用第一節來閒談,用接下來的兩節教課,而我常常在第二三節上睡著。我最喜歡的是上課鈴聲響起後他在課堂前慢悠悠地坐下說:好,一如以往,我們來閒聊。閒聊經常是漫無邊際的,有時說博物館展覽動線如何不流暢,有時說捷運上看到的少女包包上的圖案。有時說中國實在是個老文明,老透了,又愛比較,有時說某本書看不懂,多年後突然開竅。然而他最常說的是「宇宙的黑洞」,幾乎每一篇上古文章裡都有這個。你能力到了,不小心打開了,頓時「咻」一聲把你吸進去。為此,每每聽教授講課我總是很憂鬱。

  文選的第一堂課,教授在黑板上寫下了一闕詞,李後主的<玉樓春>。有道:「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重按霓裳歌遍撤,鳳蕭吹斷水云閒。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接著問,該如何分段?

  當時剛升上大二的我噤若寒蟬,不敢舉手,心中沒什麼踏實的主意。其他同學不見得不會,興許沉默是金。教授開始說話,細細描繪出嬪娥上妝,並列出殿,舞起失傳多時的<霓裳羽衣曲>,笙蕭極盡本事的吹奏應和。二二句以後,後主並沒有讓場景冷卻,宮殿宴舞來到了熱鬧的頂點,殿內燃起了絲絲香料,後主興致更是高昂已極,拍著欄杆歡呼歌唱。由於夜黑風高,宴會散場以後奴婢侍從們在殿外道旁點上紅火的燭花照亮歸家的路,然而不如不點吧?晃悠悠騎馬踏著滿地的月色回家。

  教授試圖透過想像在我們眼前臨摹出逝去的場景,他說這樣的濃艷描繪有著濃厚的印度風味,顯然不是中國本土的東西。不少同學聽了禁不住眉頭一皺。解說的同時,教授將句式分為四個二句,以及前後各四句相承的結構。然而,又是哪二句讓詞產生了最微妙的變化呢?他問,微笑之中帶著幾分嘲諷。這提問乍聽之下有點兒玄,沒人應聲。接著他提肘曲腕,將末二句輕輕往外一推。

  不知為何,多年以後我始終記得教授的那一個手勢,有點像跳民族舞少女的蓮花腕,有點像佛像的金剛手印,然而它代表的卻是一個「結構」的手勢,像一把銳利的手術刀。末二句把「時間」給推走了,推向了遠方,彷彿那樣的歡樂將永遠不會完結,將永遠持續,而整闕詞也因此而產生了不同的意境。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詩眼」吧!

  後來我發現,教授教會我的,其實父親也早已教過。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會有個理由,所以他老是纏著我問比賽中我為何輸了?為何贏了?如果一首詩寫得好被流傳了下來,那也一定有個道理。道理在哪?就在結構裡。一部好的作品,一定有個好的寫法。不良的展覽動線可以改良,包包上的圖案自有安排設計,古老文明有它形成的因素,讀懂好的作品有必備的條件。事實上教授所教會我的,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