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08 23:47:35郭史光治

SHANGHAI TRIVIAL之四 : A DIALOGUE

  半年前,我走在上海的街上,某個片刻遭隱匿於遠方的相機給攝下。半年後的某個早晨,出門上班前我打開信箱,往裡窺探,伸手從洞裡拾起一張名信片。寄自遠方,背景是上海,走路的人像是自己。我禁不住皺起眉頭,暗忖,是被誰跟蹤了嗎?漸漸的,嘴角揚起一絲微笑。

  一幅陌生而又親切的畫面。

  彷彿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果拋開「不過是半年前嘛」這個念頭的話,我甚至會相信,眼前照片裡的一切其實發生在遙遠的冥王星上,一顆靛藍色,不知引力如何計算的星體。又或者,發生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真的,一點都不誇張,雖然隱隱之間我能察覺到,自己和照片裡的人有著一線牽連。

  打開車門上車,片刻前的想法始終揮之不去。腦子湧上許多拉雜的想法。忘了書名的書寫著,從前的人們依據大自然的規律訂下時間的刻度,某某花開的季節、豐收的月份、候鳥歸來時分。一段驢車的距離,或雙馬車的路程。喚不出名堂的教授在畫滿了圖的黑板前興奮地說,在古老印度的原始佛教徒眼裡,時間是個圈,大約像個呼拉圈,僅僅是不停不停地轉圈。而現代人的時間呢,就和眼前的高速公路一樣。

  我忍不住又拾起了副座上的照片看了看,揣測著照片裡的世界。半途中,我將車子拐上休息站邊的路上,仔細端詳起來。

  體積龐大,像個巨人般的上海用迫切的口吻和我說話。彷彿他無時無刻處在某種亢奮的狀態下,不斷不斷往街上推送洶湧的人潮,操縱地底列車。一大清早,他便發動體內的能量讓身體運作,直至天色漸暗,彩霞滿天,緊接著黑夜時分挑燈點燃大樓燈火,黃浦江兩岸新舊對峙,觀光輪船滑掛一衣帶水。不遠處,田子坊懸掛起華燈如彩,藤蔓般滋長在上世紀老屋的紅磚牆上,貓一般靜悄悄滑入各個角落縫隙,稍不留心往下一看,酒坊簷廊下一雙碧綠雙目醉意盎然,一對湛藍眼眸憂愁瀰漫,何處小巷傳來一聲歌唱,以走調的中文唱:「你好,你好,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哥哥姐姐…沒有弟弟妹妹…」黑髮金髮的情侶攜手折繞,一處紅燈籠底,小攤賣畫;窗邊角落,漏光浸濕耳飾髪簪。女生說看畫,男生說不要,路的盡頭一叢翠竹掩映,流水涓涓,雙雙跨入門檻,消失在古今交替的繁華迷宮中。華燈以外,數不盡的商人小販平民百姓捆起成堆的貨物,湧向喧鬧的街頭沿街售賣,南北炒貨、小食,盜版光碟、書本、筆記、藤製家具,公園外的黃牛票、發票,偽票,杯盤碗筷、蔬果飲料。數不盡的貨物,數不盡的交易。

  在我倆一開始的對話中,我幾乎沒有任何插嘴的餘地,甚至是一聲嘆息的瞬間。遑論發表意見。上海由始至終以熱切的雙目緊盯住我,加上那魁梧高拔的身材,低頭壓視,令我喘不過氣來。他滔滔不絕向我訴說自身的輝煌成就,他的金光熠熠,他的繁華不沾荒涼。藏品豐碩的博物館,精采絕倫的科技館,東方明珠獨一無二的旋轉餐廳;典雅淮海路,氣派新天地,奢華古北路,豐富多彩的靜安區,不一而足。聽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漸漸地失去了耐心。

  然而就在我睡意朦朧,即將閉上雙眼的霎那,頭顱垂釣頓了頓,便又醒了過來。我重振精神,抬頭看他,卻意外的發現上海有些支支吾吾起來。敘述變得斷斷續續,言語間出現了縫隙,字與字,句與句之間的距離扯遠了,騰出了微妙的空檔。在這之中,隱隱曝露出了焦慮與不耐。一股不自覺的不安。留白不斷擴大,開捲成一幅畫軸,上頭浮現出的畫面愈加清晰。

  畫面中,我(那個照片裡的我)剛踏出淞虹路的屋子,悠哉地走在行人道上。走著走著,不覺雙眉緊蹙,身子僵硬。尖銳不斷的汽笛聲刺痛耳膜,車輛疾行,破風聲混著校門喧鬧。載物貨車顛頗,層疊的材料震顫抖動,輪胎魯莽地轉。電動三輪車左右橫行,罔顧車輛,引擎發出有氣無力的陣陣嗚咽。小夥子騎著電瓶車,噗噗噗噗噗噗,一手持柄,一手提著長達兩米的鋼條,像個提槍上陣的中世紀戰士。我加緊腳步走向三百米外的地鐵站。

  乘著電梯我降入地底。周末人潮甚多,入柵前的安全檢查站外排滿了人。一些遵照規矩卸下包包,輕放在掃描器的輸送帶上,一些則不假辭色硬闖。幾位穿皮夾克的青年雙手一稱,越過柵欄。女伴們一個刷卡,一個緊挨著擠過。年歲稍長的小孩一矮頭便鑽了過去。過了柵欄後,我再乘一次電梯向下。

  月台前,人們拖著行李,提水桶,揹著沾滿砂礫的帆布袋和卡通方形塑料袋,擠在人群之中,淡漠的眼神透出疲憊。我走到書報攤前買了份雜誌。由於嫌內夾廣告傳單麻煩,正待將之丟入垃圾桶當兒,一位中年婦女已率先一步,手上抱著褲檔半開的女兒朝塑料袋裡撒尿。尿水打在袋子上,發出薄脆的答答聲響。我轉過身,將傳單塞回內頁。此時蜂鳴四起,紅燈閃爍,遠方傳來列車呼嘯。原本相安無事的人們一陣騷動,包括那一些疲憊的人群。安全門打開,人潮蜂窩也似的湧入。我尾隨人群勉力擠入,聽見座位上人們得意的言談。列車啟動,車廂內旋即陷入一片淡漠。

  抬頭數了數管狀圖,通往目的地途中共經十來站。列車幾度開關,乘客們留意著四周座位上的動靜。一旦身形挪動,稍微露出即將騰出的痕跡,便擠身向該處靠攏。另一端驀地傳來悲情的歌唱,人群勉力讓開,人牆內擠出一位彎腰駝背的中年婦女,揹著曉得唱歌的小學背包,一手持罐,一手牽不滿三歲的小女孩向乘客們一一乞討。她反覆捏響塑料罐,熟練而輕巧地拋擲罐裡的錢幣。少數人從褲袋裡掏錢,松指置入。她倆不一會便在我眼前蛇行著消失。

  列車駛經那一些繁華地段後,大批人潮散去。空蕩的座位底下除了凌亂的鞋痕砂石,輕輕躺著顏色各異的包裝紙,像被退去的衣衫隨手丟開。隔壁車廂地板上積了灘水,正勉力在搖晃的車廂中取得平衡。無奈,終究左右漫溢,散發出陣陣尿騷味。

  「上海老兄,我…….」我想說我了解他的焦慮不安,無須刻意掩飾。然而嘴裡才迸出了這寥寥幾字,話語又被攔腰截斷。

  「不!不!你先聽我說!」他那失焦的雙眼重新燃燒了起來。「難道這世界還有人不知道我麼?全世界的人們都蜂擁而來!只有我,能提供他們最大的市場!最高的利潤!難道你沒看見這麼多的高樓大廈?這麼多的國際企業!美國、歐洲、日本、中東、非洲、東南亞、俄羅斯、韓國…全世界的人們都湧了進來,穿西裝,打領帶,忙著創業!忙著投資!忙著打開市場,創造機會!」

  上海越說越亢奮,愈加得意忘形起來。他大聲嘶吼,我禁不住掩住雙耳。總算將部分聲音隔絕在外,腦海裡浮起快餐店裡插隊的人們,以及那一些雙手插褲袋,漫不經心抽菸、吐痰,站在屋籬外灑尿的人們。確實,這些人正和金髮碧眼、西裝筆挺,偶爾換上便服喝咖啡的人們同處一塊土地上。心裡覺著有些奇妙起來。

  眼看我遮上雙耳,上海臉上閃過一絲怒意,卻沒有動粗的意思。為此,他放緩了語氣,降低聲量說話:

  「好吧,這些都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了。好了好了,你放開手吧,讓我們來談談別的,談些輕鬆有趣的事好了。」

  上海依舊沒有讓我開口說話的意思,但至少,他換了個較為有趣的話題。

  眼前的上海同樣巨大,神情卻漸轉柔和。高亢的聲腔降下,聲線幼細,像個小孩。他喃喃自語起來。我看著他,他望向遠方,眼神迷濛,彷彿什麼都沒在看。

  他說,不過在二十年以前,自己遠遠不是這般繁華模樣。身上到處是農地、樹林、河溪、老房子。孩子們提著釣竿鉤線,三五成群列在河岸釣龍蝦。他們在家門外的農地上追逐嬉鬧,大聲喊叫,翻過土牆跌入糞池。他們好奇地捉弄著隨手抓來的小動物,螞蟻、蛤蟆、小蛇和老鼠,為見著了螢火蟲而睜大雙目。他們騎著單車在林里馳騁,四處搜刮枯枝樹葉露營。一不小心燒著了大樹,不由驚呼,用力跺腳,脫衣拍打撲救。他們誤闖機場航道,興奮地指著逐漸下降的飛機朝它奔去,被驚慌失措的警衛驅逐。曾幾何時,他變了,而那樣的變化是如此劇烈而始料未及。農地迅速萎縮,樹林被夷為平地。被拆除的老房子上,蓋起大樓、公寓、廠房。人潮從四面八方的鄉鎮湧入,殘破不堪的古建築被勉強維修。老街成了旅遊景區,被整修成嶄新的老街,被安上一棟百貨商場。廠房繁殖,公寓蛻變,高樓林立江邊。於是更多的人湧入,東方明珠高舉著都市的夢。

  上海陷入了夢囈,眼神愈加迷濛。輕聲細語,說著越來越多我聽不明白的話。彷彿每隔一段時間,他變追溯得更遠,民國、明清、兩宋、盛唐、南北朝、以至於春秋戰國。我彷彿聽見他說,在那遙遠的從前,他是春申君的封邑……可惜,對於他所說的這一切,我所能夠了解的,也許不到百分之一吧!我抬頭看他,並不期待他會向我解釋些身麼,卻禁不住想,這眼前的巨人朋友,在他心目中,自己究竟長什麼一副模樣?

  與此同時,我想起廠子合資人,楊氏夫婦。常常廠裡忙完以後,我和老爸乘他夫妻倆的車回家。一路上,楊阿姨總邀請我們一塊吃飯,而我們總是客氣地回絕了。久而久之,楊阿姨便嘟噥著道:

  「啊,他們外國人不喜歡到別人家吃飯的。」

  然而日子一久,在楊阿姨堅持不懈的一再邀請下,我們畢竟還是鬆口答應了。

  當天晚上忙完以後,我們父子倆乘著楊叔叔的帕薩特駛離郊區廠子,穿行在田野農舍之間,片刻後拐上了大道,一路直行到楊氏夫婦好友位於朱翟鎮上的家。該處近來正規劃成國際校園區,附近一帶座落著好幾所國際學校。然而,隨著車輪滾過一道短石橋後,窗外的景色立變。曲折小巷邊委迤立著高低參差的木屋水泥房,促狹的店面前豎起慘澹的方形招牌,穿著簡陋的男男女女提著塑料袋低頭行走,一陣陣遮擋住零漏餘光。路面顛頗,車內人影晃動。車子拐入一尾巷中巷,幾無燈火,在一棟樓前停下。似乎眼前便是馬叔叔住的地方了。

  上得樓來,我倆自是被盛情款待。桌上佳餚並設,魚肉蝦菜兼具。眾星拱月,中央一碗冒煙熱湯。待小孩們都靜下以後,大夥們邊聊天邊用餐。莫不過一些家常事尋常話。小孩及早收筷,跳下木椅子換個沙發看劇,成人們掏出香菸,打火引燃,一吸一吐,伴一口黃湯下肚。楊叔叔向我倆遞來香菸,被謝絕了,馬叔叔呵呵笑,喝酒,馬阿姨到廚房端湯,傾倒,接著大家又有一陣沒一陣的聊,喝酒,聊,屋外是寧靜的夜。

  「真正的上海人是很好滴。」楊叔叔吐了口煙說。外頭風言風語,說上海人排外,自視高。我只是微笑。在他們眼裡,我們永遠屬於中國,也永遠屬於外國。我抬頭看了看牆上掛鐘,九點多。馬阿姨說明天帶兒子到廠裡幫忙幹活,楊阿姨說下次帶女兒來。酒乾了,煙燒盡了,湯碗冷卻,隻字片語猶飄。直到小孩說累了,主客相送。我們步下樓梯,走出樓底,摸黑上車離開。而這樣的上海呢?我抬頭望著兀自喃喃自語的他。

  上海,上海……我從不知何處寄來的名信片中醒來,一陣茫然。想想,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而我再度返回了家鄉,重新適應著開車的生活。

  放下照片,繼續上路。